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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过年

发布时间:2021-12-27 17:05:57
孩提时候,一进入腊月,就常常听见大人们说,“腊月穷汉比马快”。此话何意?当时的我,懵懵懂懂,怎么也琢磨不透。不过,从他们的言语和表情似乎可以看出,人们对过年总有些焦虑。记得最清楚的倒是,半夜里,祖父常常坐起来,就着一盏忽忽悠悠的煤油灯,一锅子一锅子地抽闷烟,还长吁短叹,自言自语地说,“年好过,月难过。到底过什么年呢?过什么年呢?”在孩子们眼里,过年毕竟是做梦也盼着的事情,可以穿新衣,放鞭炮,走亲戚,可以吃到平时任何时候也吃不到的好吃货。究竟有什么不好呢?

对于穷人来说,过年实在是过穷过难。为了孩子们能穿上、能戴上,不短精神,大人们总得忙忙碌碌、东奔西走,费尽思量,好好准备一番。这时候,我们兄妹都怀着非常急切、非常期盼的心情等着过年,整天跟在大人身后屁颠屁颠儿的,帮着他们做一些准备过年的家务活。有时,帮着祖父和父亲在窑脑脑上铡些麦秸,或从麦垛里掏些麦糠出来,一担一担挑回家,贮存好够老牛一个月吃的饲草;有时,跟着父亲来到菜园里,掘开冰冻的地面,提前刨出窖藏了一冬的白菜、萝卜、洋芋等蔬菜,以备过年享用;有时,从早到晚跟着大人下沟拾干柴,或在院子里劈柴火,抱柴火;有时,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囫囵囵摇着小巧的手磨,看着白花花的豆浆从磨口流到磨槽里,再从磨槽淅淅沥沥流到水缸里,心里也乐滋滋的;有时,帮着大人打扫院子,把家中里里外外收拾一番;有时,找来一卷旧报纸,摊开抹平,把土炕、锅灶周围仔仔细细裱糊一新;有时,也爬坡溜坎,泥一身土一身,在门前的沟里,捡拾些骨头、烂鞋、废铁之类,拿到收购站换几毛钱,买个几颗糖或几个炮仗回来……

到了腊月二十三,我们的村子就忽然间变得热闹起来了。远远近近时不时可以听到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家有余粮的人家,喜笑颜开,门前院里,人头攒动,他们忙忙活活地劈柴、烧水、支锅、搭架,磨刀霍霍,准备杀猪宰羊,兴冲冲地过年。那时,还是人民公社时代,我家人口多,病号多,劳力少,挣工分少,分的粮食自然少。每年秋罢到翌年新麦上场,全靠玉米、高粱、糜子、南瓜、洋芋等填充肚子。常常是玉米吃得人胃作酸,高粱吃得人屙不下,糜子吃得人尿不下,南瓜和洋芋吃得人肚子瓜胀瓜胀。那时,到处物资都特别短缺,穿衣要凭布票供应,一家人自然是过着吃不上、穿不上穷难不易的光景。所以,要过年了,最闹心、最难熬的还是家中的大人了。祖父的想法是,好歹大过年的,总要吃个白面馍馍吧。为了我们这帮嗷嗷待哺的黄口孺子,无奈何间,他便东家出来西家进去,四处向人借麦子。我曾亲眼看见他常常空手而归。也不能怪人们很吝啬,说真的,那时村里有余粮的人家很少很少,借粮谈何容易啊。母亲则老为我们的新衣犯愁,布票早都用完了。怎么办呢?只有去借。好在我们一家都是很善良的人,为人老实,做事实在,很讲信用。结局总是,一袋麦子也借到了,白面也磨出来了;布票也借到了,我们的新衣也做成了。跟着,生产队里也给家家户户分了盐、碱、白糖和红糖。腊月二十五这天,街道逢集,方圆各村的猪肉都上市了。收购站的肉卖现钱,我们这些穷人家自然问都不敢问。祖父在街道踅摸来,踅摸去,最后总会为家里赊一个猪头和一副猪下水拿回来(因为猪头和下水比较便宜)。到了二十七八,一大早,祖母和母亲就开始忙活开了。她们用心合计后,总把玉米面和麦面混合在一起蒸馒头、蒸糖包子。蒸完馍,祖母和母亲又和上一大盆荞面面水。夜里就点上昏暗的油灯,围着一口大黑锅,一勺一勺开始摊荞面煎饼。我们兄妹蘸着辣子水水吃了一张又一张,总感觉是那么香,那么香。翌日,祖母将一厚摞子的煎饼压在了锤布石下。随后几天里,她又将压平的煎饼对折起来,默默的,细细的,一刀一刀切下去,一直切了满满一簸箕的烙面。不用说,春节期间,全家就吃到了又细又薄又劲道的油汤烙面了。

大年三十这天,祖父好像总是气色很好,容光焕发,精神矍铄。往往天一亮,便在屋子中央烧起一堆熊熊的火。他挽起袖子,提着毛乎乎的猪头,连烧带烤,边刮边洗,仔仔细细地收拾着。随后,他亲自下厨煮肉,放调料、舀泥沫。这时,我们就嘟囔着穿上了新衣服,呼朋引伴,串门子,玩耍去了。当时,我们的小村子好像不贴春联,也没有门神可贴,没大红灯笼可挂。不过,家家户户的窗户都糊上白生生的窗纸,窗纸上贴着五颜六色的十二生窗花,很朴素,也很美观。太阳落窝时,我赶紧就往家里跑,肉已经煮熟了,远远就可以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气。祖父捞起热腾腾的骨头放到碟子里,给灶王爷面前搁了一份,又给祖先神位前搁了一份。等天地神灵和先人们享用之后,我和哥哥才狼吞虎咽地啃起碟子里的骨头。祖父知道,我是家里的一个大“肉狼”,啃骨头并不过瘾。他干脆给我切了半碗肉,抓起提前煮好的萝卜片放进去,浇满滚烫的煎汤。我泡着蒸馍,痛痛快快吃了三大碗,方才撂手。祖父抚摸着我的头说:“馋了一年了。”这时,我看见他褶褶皱皱的脸上荡漾开了一圈圈笑纹。

除夕夜很快就降临了。寂静的小山村里,我的父老乡亲们一下子全都沉浸在温馨、祥和、甜蜜的大年夜里。迎接新年的鞭炮声噼里啪啦,一阵接一阵,此起彼伏。“岁岁高堂列明烛”,大年夜的晚上全家人是要守夜的。祖父给煤油灯里加满了油,把灯捻子往上挑了又挑,拔了又拔。他在身上掏摸来掏摸去,半晌功夫,才掏出一个手帕小包来,给我们兄妹发了一毛或两毛的压岁钱。祖母也打开箱子,手在里面揣来揣去,揣出几颗核桃和干枣,偶尔也有花生,塞到我们兄妹手里。母亲下厨张罗了几个简简单单的小菜,端上烫热的土炕,我们一家人团团坐定。祖父是我们家里一棵饱经沧桑的大树,也是救命伞。我们兄妹三个轮流着给他老人家敬酒。酒过三巡,他的话就多起来。他说起了自己曾经几十年的长工经历,说起了年好过月难过的艰苦岁月,说起了几家欢乐几家愁的世态炎凉。有一年,他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次经历:那时他八岁,大年三十下午,他讨饭时来到了姑母家的门前。年迈的姑母发现了,看他无家可归,硬把挽留了下来。当时的姑母家是方圆远近有名的富家大户。姑母给当家的大儿子说,你舅家没人了,你兄弟今天遇上了,就让在咱家过个年,你给发些钱吧。祖父的这位大表哥不但没有给,还挤眉瞪眼,嘟嘟囔囔,嫌他来了,话很难入耳。看着姑母泪流满面,那晚他还是留了下来。默默地坐在炕角里,眼泪一直往腔子里流。说到伤心处,便不由得老泪纵横。惹得我们全家人也跟着泣不成声。其实,我记得很清楚。那几年里,我的那位表爷兄弟俩都八十多岁了,每年冬天或正月,都到家里来,一呆就是七八天,我们一家人没有一个人说过不字。我每天早上还给他端洗脸水、端茶,每顿饭给他端饭吃呢。

吃罢年夜饭,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杂沓纷乱的脚步声。跟着,本家叔侄们打着电筒,提着酒瓶,端着菜碟,领着娃娃大小咕哩咕咚涌进了院子。大人们凑合着坐下来,娃娃们不安分,就不用管了,窑洞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土炕上简直摆满了碟子。我的叔侄们按照年龄长幼,分别向祖父、长辈、年龄大的人相互敬酒。大家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聊。那个时候,大人们聊得最多的话题是各自的收成情况。譬如,今年挣了多少工分,队里分了多少麦子,分了多少玉米,猪下了几个猪娃,自留地里种了什么菜……其次,谈论的就是家长里短,油盐酱醋等日常琐事,比如买了几斤棉花,给孩子做了几件衣服,鸡蛋卖了多少钱,啥时候粮食能够吃……聊着聊着,夜就不知不觉地深了。孩子们困乏得不行早就回去睡觉了。剩下几个大人还咕哝咕哝地小声说着话。

筵终人散,大约就到了子夜时分。祖父叫哥哥和我去烧纸,在院子门口,他艰难地跪了下去,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留了缺口,然后就点着了烧纸。扶着祖父颤颤巍巍站起来,他仰天长叹一声:

“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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