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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我的辘轳和井

发布时间:2022-12-03 12:29:59
我出生在永太镇车村北沟边的一个小小的自然村,由于地理位置上的原因,这个村被人们习惯上称为北村。小时候的北村仅仅是一个小生产队,主要聚居着两大姓,三十多户人家。从车村街道往北,穿过一条狭长的胡同,走下一段仄仄的斜坡,就是一条深邃空阔辽远苍茫的黄土沟壑。在沟壑的南北西三面,高高的黄土崖斑斑驳驳,人老几辈靠着高崖,顺着沟圈,叩石垦壤,开钻了一孔孔或深或浅的土窑洞,世世代代临沟吸风饮露蜗居下来。

在村子的西头有座粗陋的茅草房,一面大开口,三面围着厚厚的土墙,墙头撑起两副人字形大梁,梁上横架着五根檩条,檩上竖钉着数根杨木小椽,椽上平铺了树枝和茅草,用麦草麦糠泥抹光,覆盖上了灰褐色的瓦片。这就是我们村子里的老井坊。就在这座茅草房下,有口古老的水井,深及三十多丈,井口覆着一整块巨石,光滑、平整、厚实,中间凿个大窟窿,算是井口,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已被绳索磨成了椭圆形。井台靠着后墙,是个稳稳实实的土墩子。土墩子架着水桶一样粗的老牛车车轴,上面压上沉沉的磨扇,一头穿墙而过;对着井口的这一头,将车轮锯掉辐条,套在轴头上,再安上弯弯的辘轳把,就可以骨碌碌骨碌碌地绞水了。

有道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可惜的是,村里没有任何文字记载,谁也不知道这口井凿于何朝何代,为谁所凿。但是,一看到村里烟熏火燎、千疮百孔的老窑洞,饱经沧桑的老槐树,就可以大体知道,这是一个具有千年历史的村子了,这口井绝对是一口古井。小时候,常常被小伙伴们拽着双脚,小心翼翼趴在井口,探头探脑往下望,井壁上幽幽青苔依稀可见,再往下,黑洞洞的,一股冰森森的凉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这口井离沟边只有八九米远近,水质纯净清冽甘甜,人们都说这是方圆最好的水井。

我们乡下人把从井里汲水称作绞水。由于是深水井的缘故,绞水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一般情况下,绞水要三个人协作,最少也必须两个人。一个人绞辘轳,一个人拽井绳,一个人扳辘轳。主绞的人大多是男人,而且要身强体壮,四肢矫健,膂力过人,双手能把持住弯弯的辘轳把。否则,万一不慎失手,井绳和水桶就像下“面条”一样噼里啪啦掉到井里去了;搞不好,有时辘轳把也会碰伤人。拽绳的人必须有些力气,这边的空桶刚入井口,就要狗蹲下去,使出全身力气,吭哧吭哧往下拽;一旦那边的水桶摇摇晃晃上到了井口,这边拽绳的人便要站起来,死死地把绳往上提,好让绞水的人倒水。如果提不住,水桶和井绳就要下了“面条”,弄不好,人也会有危险。那个扳辘轳的人,充其量是给绞辘轳的当个帮手,力量可大可小。如果绞水的人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可以完全不用这个帮手,也照样能绞得轻而易举,得心应手。当然,最费劲、最吃力的是绞毕水“出绳”的时候,就是把井绳和最后一桶水从井里弄上来的时候,整个井绳吊着一桶水都在井里,一开始最吃力,绞辘轳、扳辘轳的两个人一会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这时候,拽绳的人也摆出蹲马步的姿势狠劲往后拽着,一边拽,一边要把井绳一圈圈盘起来。要知道这整盘井绳,不是槐木小伙背不起来呢。

在我童年迷迷糊糊的记忆中,那个时候,“农业学大寨”,我的父老乡亲们战天斗地,风风火火,吃不饱,穿不暖,穷精神,穷劲大,似乎天天都没黑没明连轴转地忙着队里的活儿,打坝、修地、修路、开渠等等。一到上工时间,村里的有线喇叭里就急煎煎火催催喊叫起来,谁去迟了,除了上批斗会,还要在大会上做检讨呢。所以,像绞水这样的家务活,人们只能叼空干,一闲下来就干了。

一大早,家里等水做饭的人就借了左邻右舍的水桶来到了老井坊。一些人听到井坊有响声,或看到有人要绞水,也就挑着水桶三三两两聚拢过来。他们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扳着辘轳,一边拽着井绳,一招一式,衔接有序,动作娴熟,配合得那么默契。一会功夫,主绞辘轳的人便大汗淋漓,呼哧呼哧,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人来得多了,他们就先自觉排队,或狗蹲在一旁,或靠着土墙,卷着旱烟棒子,慢悠悠地抽着,或高喉咙大嗓门,漫无目的地飞说浪谝一通。大家说着谝着,不知不觉就汲上几桶水,有人就干脆站起来,抄起水担,给挑到家里去了。一旦第一个绞水的人弄满了家里的水缸,就可以轮流换着绞了,一人绞一担水,先由扳辘轳的人换,拽井绳的人再接替扳辘轳的人。总之,你要绞水,必须先从拽井绳开始排队,换到了把持辘轳把主绞的位置,就是给自己绞水了。虽然人们一直遵守着这样的规则,但也有女人家端了水盆到井坊来借水,更有年老的五保户来讨水。遇到这种情况,人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一桶水,特别是五保户,还会挑一担水送到家里去。

最难忘的还是那些缺水的日子。听村里的老年人说,这口井很奇怪,天道不顺的时候,井里就突然没水了。影影忽忽记得那一年,久旱不,又发生了地震,村里闹起了水荒,吃水要到门前的深沟里去挑。为了能在翌日凌晨最先绞到水,有人竟然偷偷卸走了把辘轳把。没有辘轳把怎么绞水呢?起得再早也不顶屁用。于是,就常常听见有人后半夜在村里跑过来跑过去,失声吼叫:“谁把辘轳把拿去了——”不久,有人夜里干脆把笨重的辘轳轮子卸掉藏起来,有人做得更绝,索性把井绳也背回了家。

大约是忙前吧,老队长召集社员们开会,说井下面塌了,该淘一淘了。他领着社员在井口边打了一个孔,买来长长的皮管子通到了井底,用鼓风机给井下通风换气。记得第一个下井的男人是老三哥。他上身穿着黑色粗布老棉袄,脚蹬一双高筒雨鞋,衣领里插着烟袋锅子,腰间捆着草绳,挂着电筒、马勺和短把镢头,双脚踩在一个水桶里,屁股下面坐着木棒,木棒被井绳拴牢,双手紧紧抓住井绳。就这样,他嘀里嘟噜,忽忽悠悠,慢慢地下到了井里。井上的人也都分了工,从早到晚,轮番上阵,一桶又一桶地往上吊着黄泥。天黑了,老三哥被拉出井口,昏黄的灯光下,他活脱脱成了一个粘糊糊的泥人,只有两只眼睛在骨碌碌地动。有人就嬉笑着说:“简直跟泥抹猪一样。”周围顿时哄堂大笑。跟着,又一个人被七手八脚地放下井里去了。入夜,井坊里灯光明亮,人影晃动,大伙干着,说着,谝着,笑着,那一阵阵爽朗粗犷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小山村传得很远很远。大约淘上六七天,井下的水就渐渐多起来,井坊前的黄泥便堆得像麦垛。这时,村里人终于又有水吃了。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每隔三两年,村里都要组织大伙把井淘一淘。
后来,村里组织社员在门前的深沟里打了一眼深深的辐射井,弯弯转转修了下沟路,把沙子、水泥、料石、砖块、瓦片、发电机、水管、电杆等,一架子车又一架子车源源不断运了下去,建成了抽水站。闸刀一按,白花花的水就从沟底里飞了上来。从此,人们开始过上了挑水吃的日子。到了前几年,人们彻底搬离老村,告别土窑洞,建起了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新村,自来水也进村入户,通到了灶头上。老井坊,没用了;辘轳井,没用了。在挖掘机、推土机的一阵阵轰鸣中,老井坊轰隆一声倒塌了,升腾起一股滚滚汹涌的尘烟。

别了,我的老井坊!别了,我的辘轳和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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