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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那群羊

发布时间:2024-09-03 20:19:47
小时候,我家的窑院东边不远处有孔塌窑,窑洞后边夯筑了高高的土墙,上边用捆酸枣拨儿塞着。这窑是队上的羊圈,这群羊里有本地山羊、绵羊,长着弯弯犄角、棒槌尾巴的新疆羊。一年四季牧羊的是我的七爷、堂伯、哥哥,还有和哥哥年龄相仿的一个伙伴,村里人称呼他们为“羊倌”。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放羊是一种非常轻松、有趣的活儿,可以漫山遍野撒欢,疯跑,甚至仰天狼嚎。春夏秋三季里,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羊倌们就把羊赶到野外或者沟里去放牧,到了九点左右,就把羊赶回来。吃过午饭,大约两点多,又把羊赶出去,太阳落窝后,再把羊吆回来。冬季,白天短了。吃过早饭,把羊赶出去,天擦黑,再赶回来。七爷和堂伯放羊很敬业,也很精心。在作息时间上,一年四季是雷打不动的。每天早上天还未亮,他们便在门前大声呐喊:“放羊走了——放羊走了——”俗话说:“十只羊里必有一只馋羊。”为了不糟蹋庄稼,羊群穿过田野时,五十多岁的堂伯一马当先,在前面打先锋;六十多岁的七爷殿后,尾随着紧追慢赶;十五岁的哥哥和他的伙伴一左一右,两厢夹住,一路甩着响鞭。一支熙熙攘攘的羊群,被四个羊倌四面卫护着,吆吆喝喝,急急匆匆,赶过庄稼地。那黑乎乎、光溜溜的羊粪豆,密密麻麻地洒了一路,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在周末和寒暑假里,我经常替哥哥去放羊。我总觉得那时的冬天似乎天天都在刮风下。像柳絮,像芦花,像鹅毛……潇潇洒洒,纷纷扬扬,无边无际。门前旷荡莽苍的沟壑里,梁梁峁峁、坡坡坎坎,渠渠洼洼,密密树林,蓁蓁草丛,羊肠小道,全都没了踪影,看不见了原来的样子,天下一片缟素,到处都剩下了干干净净的白。七爷和大伯带着我们扛着镢头,拄着棍子,踩着齐膝深的雪,把羊群赶下了门前的深沟。那些羊得瑟着身子,夹紧尾巴,咩咩叫着,头抵头,扎堆子,踟蹰不前。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羊群赶到沟底。沟底平坦而开阔,全是玉米、谷子、糜子、豆子等作物的秋茬地。平日里,这些秸秆早被牛羊啃光了叶子,仆倒在地。雪后全被深深地埋住了。在这样的雪天雪地里,羊到底吃什么呢?怎么吃呢?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动物在面临绝境时,那种强烈的求生本能。只见它们交替跪下一只前腿,用另一只前腿狠劲地刨着雪块,像挖掘机一样,挖开厚厚的雪。过了好一会,费了好大劲,雪窝里才露出一截光光的玉米秆来。这时候,那些羊就实在有些像狗啃骨头一样,一点一点撕扯着玉米秆,咯吱咯吱咀嚼着,嘴角淌着泥水。突然,空中传来一声犀利刺耳的鸣叫。抬起头来,一只硕大无朋的黑鹰正在头顶上盘旋。它摊平两条长长的翅膀,虬曲着锐利的爪子,仿佛一架战斗机,在羊群的上空划着弧圈。我双手紧紧攥着镢头把,大气也不敢。羊群哗然骚动起来,向人靠拢过来。蓦地,老鹰向前边俯冲下去。我清楚地看见了一只灰褐色的兔子,被紧紧抓着,匆匆拎走了。

羊的繁殖能力是很强的。到了落羔的季节,哥哥经常放羊回来,怀里都抱着一只很忽灵的小羊羔,身后跟着一个咩咩叫的羊妈妈。可是,要最大限度地保证每个小羊羔都能活下来,却并非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在干草月里,有的母羊瘦骨伶仃,羊羔落草后天生体质孱弱而且缺奶,怎么办呢?只有靠这老小四个羊倌了。每次放羊前,都要找个奶饱的母羊,几个人拉住,喂喂缺奶吃的小羊羔。每天傍晚回来,仍然要给所有缺奶吃的小羊羔喂奶。在这一点上,大家最佩服的是我的哥哥,他的眼力很硬,能将每个小羊羔和“羊妈妈”对应起来。他能知道哪个小羊羔缺奶吃。所以,给小羊羔喂奶主要是两个小羊倌的事情。这期间,我也经常帮他们喂小羊羔。

对那群羊来说,漫长的冬天是最难熬的,饥饿和寒冷常常威胁着它们的生命安全。冬天里,山寒水瘦,到处百草枯黄。群羊普遍掉膘是必然的,死羊也是常见的。七爷说,最怕的是年后正二月的“稀屎雪”,一连下上几天,羊的厄运就跟着降临了。似乎记得那时每天早起,都能从羊圈里拽出一两只死羊来。羊圈门前是深沟,有个雪天的早晨,我和伙伴把一只死羊拖到沟边,顺势用脚一蹬,那死羊就骨碌碌骨碌碌,滚下悬崖,咕咚一声,沉沉地跌下了沟底。我们听着那响声高兴地跳了起来。不料想,七爷却黑着脸瞪着眼训斥了我:“胡闹!多可惜啊!说不定有人吃呢。”我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其实,那个年代,人们平时一般是吃不到肉的。不过,开山、修路、打坝、修地等大会战前,队里也会在劳动现场杀一只羊,犒劳大伙。有时年关也杀几只羊,分给大伙过年吃。平时死了羊,刚开始,老队长总安排几个社员剥了皮,家家户户分着吃。后来,死了羊,谁家想吃,自己收拾去。说真的,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队里死了羊,大家总是抢着剥,分着吃。所以,再也没有人把死羊蹬下深沟骨碌碌听响声了。

七月流火,燠热的夏天来了。羊圈门前的那棵大核桃树如同一把偌大的绿伞,投下了一片浓浓的阴凉。中午,七爷、大伯、哥哥他们几人全都蹲在树下剪着羊毛,他们戏称这是给羊脱“棉袄”。只见他们把羊从圈里拽出来,拉到树下,放倒在地,将四个蹄子交叉着摞起来,迅速用绳子扎了。接着就拿着一尺多长的剪子,嚓嚓嚓,非常熟练地绞起毛来。眨眼功夫,羊毛便翻起来,像白云,像棉花,白雪雪的一大堆。往往这个时候,我便帮七爷和大伯他们,从圈里往出拉羊,拉到树下,又帮他们捆羊。有时也帮助他们按住羊头,不让羊动弹。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也跟着七爷他们学会了给羊剪毛。可是,有时候剪着剪着,不小心就在羊身上剪出了指甲盖大小的伤口,殷红的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大热天,羊身上的伤口最容易惹苍蝇生蛆了。这时,七爷就笑呵呵地说:“不怕,贴些面面土。”他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面面土,边贴边唱着:“面面土,贴膏药;今天不好,明天好。”我也跟着他唱了起来,惹得树下纳凉的人们禁不住哈哈大笑。

记得那群羊繁殖了一茬又一茬,队里卖了一茬又一茬。在全村年年的赛畜会上,七爷和大伯都曾经领过奖呢,奖品不是油布伞,就是高筒雨鞋。后来,大约到了实行生产责任制前夕吧,那群羊就被彻底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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