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壮歌
水井不是一口老井,是村边上的一脉清泉。泉水从大山脚下涓涓流出,滋养着一寸老小,村里人不习惯叫她山泉,倒是祖祖辈辈习惯的叫她水井。因着这一汪清泉,山也就叫做了水井山,山下的村庄就叫了源泉村。
泉水流出山脚,原本要潇潇洒洒伶伶俐俐的就流进绕过小村的河,村民却沿着出水口累石为凼,数凼相连,晶莹的泉水便打着水漩满起来,从石头上迈过去。那浅浅的水涡像是绝世的天才鬼斧神工耗尽心力也刻画不出的一个笑涡。
流水不经年月不计时日,千百年的时间里默默的流淌,淙淙的水声仿佛是在述说久远年代动人的故事。她旱年不减,涝年不增,山洪浊的像是泥浆的时候她依然清冽。在没有压水井、水泵机井的漫长年代里,祖祖辈辈的村民在水井边饮人、饮牲口、洗菜、洗衣裳、挑水浇园、引水灌田。水不惜流,娘不惜奶,原本是同一个道理。那个山脚村庄没有这样一汪母亲般的泉水呢?那个幸福家庭的孩子心里没有这样一汪泉水般的乳汁呢?
清晨,饱睡一觉的男人们早早的起来,担起担子挑上各色水桶来这里挑水,见面了道一声“早”,说几句俏皮的玩笑话,算是给一天劳碌的生活注入了一剂活力。妇人们各家的筲箕里都盛着自家菜园里新采摘的蔬菜瓜果,来到水井边淘洗,嚼几句东家长西家短的舌根子,唠几句王大娘李大嫂的闲嗑,也算是充满希望的一日的开端吧。等到日上三竿,水井边的泥巴老路早已经是湿漉漉的了。爽朗淳朴的说笑声散去,化作炊烟带着柴草的味道,在老房子的旧烟囱里冒出来。这是小村的壮观景色了。
天不亮就下地干活的、上山打柴的老老小小们回家赶早饭,在山头上看到这户户炊烟伴着晨雾在暖阳里散去,一身的臭汗和疲惫也都跟着被蒸融了一般,步子也都轻快起来了。水井的水滋养的是家家户户饭桌上的笑声,青蔬白饭、面条清汤也都变得格外的有味道了。
早饭一过,对于山里靠地吃饭的农民,才算是忙碌的一天真正开始了。这时,东边山上的太阳已经照到了山脚下最不得阳光的水井。
老头儿们没有了下地干活的力气,三三两两的牵着牛儿来到水井边,牛儿懒懒的,老头儿也懒懒的。牛儿低下头吱吱的喝水,老头儿就抽着寒烟呵呵的聊着天。细细的听他们说些什么:一会说的是儿女那里听来还没有完全理解的新鲜话语,一会说的是当年的一桩大事情,一会又好像是在说哪个出息的后生说了个漂亮的外地姑娘……
小媳妇老太太们端着男人的臭衣裳孩子的脏袜子来洗,蹲在水井边的大青石上嘻嘻哈哈的说着什么:好像是在说谁的种菜经验丰富,一园子的厚皮菜长的才好哟;好像是在说谁的养猪水平高,清明节才宰了一头卖肉,端阳时候居然又出了一栏;好像在说谁的声音大,前天吵架又压制了谁;好像在说谁的脾气好,原谅了哪个偷菜的小妮子……
小孩子呢?跟着爷爷放牛的儿娃子们骑在牛背上相互登腾着闹着,跟着妈妈奶奶来洗衣服的小妮子们,在院墙根儿采着喇叭花野菊花,斗着美比着艳呢。
小伙子们健壮的农妇们,则没有那闲工夫。扛着锄头铁锹,在水井边喝水的凼子里匆匆的打上一壶水,掬一捧清水抹一把脸投入一天的忙碌里去了。农闲时,就要出去挣钱了,一年的大小事情,种种开支都在这日复一日的时间里挣出来呢;农忙时,就要下地干活了,三百六十五日的挥汗如雨就在这几个日子里见着成果呢。水井在村边,出去挣钱要经过这里,耕作收获要经过这里。她一句话都没有,只是看着看着,老辈人的兴衰苦乐都在这无言的流水里化作清凉,流淌进后辈人的生活。
傍晚时候,放牛的已经牵着牛回去了,洗衣服的也早早的就洗干净挂在桃子树上李子树上晒着了,玩累了的孩子们也都回去守望在土灶台边盼着晚饭了。当最后的洗菜的人都归去备晚餐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青壮年们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进村前,挽起裤腿和袖子,站在洗菜的水凼子里,将手上脚上的泥土洗干净了,将拖鞋、胶雨鞋、破布鞋通通都洗过了,才从水里起来,三两一群的抽着烟,说着一天的得失回去。家里老人孩子妻子已经在小饭桌前久等了。木板门吱呀呀一声响,孩子们就乐和起来了“爸爸回来咯,可以吃饭咯!”。水井水做的粗茶淡饭似乎比什么佳肴美味都要爽口,从他们堆笑的脸上纯粹的笑声中完全可以找到依据!
水井最忙的时候是过年。为什么呢?因为,山村人家靠山靠水,却是水不丰饶山不壮美。千把人的小村子一半山地一半水田。山地缺水只能靠天吃饭,水田虽然挨着大河灌溉便利,但也是三年一旱两年一涝,都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只有这水井水温婉柔情,于是村民对这一眼山泉格外珍视,衍生出不少年俗。
小时候,年三十前水井便开始忙碌起来了。老辈人说:一年的脏衣服要在年前洗完,拖过了年就是极其懒惰求不到饭碗了。于是排队洗衣服床单的妇人们,往往是一天一天的在水井边消磨,谁刚一起身,这里马上就插进去一个。洗洗刷刷的场景要延续多日。要过年了,丰收的已经颗粒归仓,可以安稳过年。减产的也就如此罢了,无力回天的哀叹不日、如乐呵呵的谋划来年。于是欢笑声便可绵延到年三十的晚上。
三十晚上家家户户的水缸子是满的,大铁锅里放上了第二天一早煮汤圆的水,就连第二天洗脸的水盆子也是提前就准备好水的。说是大年初一那天不能用水,也不能洒水,水井累了一年了,我们过年她也要过年呢。要是不珍惜水弄洒了,来年收割时候就要遭遇大雨,收不起来庄稼挨饿的。第二天就是初一了,有钱的买了新衣服,没钱的洗干净了旧衣服,油光水面的嗑着瓜子串门拜年了!
大年初二一大早,各家就会派出一个人来,拿着一炷香一摞纸钱一把小水壶活着小水桶,去道水井边上虔诚的焚香化帛,然后在舀起一壶水提回家,叫做买水。买完水,水井才又热闹起来。一年之中也就这初一的一天算是最安静而又最庄严的吧!
我那时候每年被妈妈叫去买水,看到水井边的山石边上已经插了好多的香焚化了好多的纸钱,搞不清楚是在向谁买水。如今才明白,取自自然的资源也是需要感恩的,这就是村民淳朴的敬畏和感恩吧!
水井的水刚从山里露出个头来,就撞上了人们的视线,也就遭遇了人们的利用。许是刚刚脱离了大山的怀抱吧,这一脉清水格外的可人。盛夏里,烈日炎炎一个个都是酷暑难耐的时候,山泉水是清冽的,手伸进去一会就冻得来通红受不了了。没有冰箱的年月,人们盛夏里想喝点冷饮、吃几个透心凉的瓜果,通通都放在水井里,不多一会拿起来,那温度就正是冰镇啤酒的爽快了。寒冬里,大雪纷飞瑟瑟发抖的人们躲在大棉衣里缩手缩脚的时候,洗菜的大妈们把手伸进水里就不愿意起来,温暖的泉水就他们粗糙的手滋润的红润红润的。
十里八乡的人,来到我们村,没有不称赞这山泉水的!
童年时候,无数次到过水井边,有时候去洗衣洗菜有时候去搞水玩水。一半的童年快乐都在这水井边上,和着涓涓流水渐行渐远。
国庆前后,又回到村里,专程到水井边上拍下几张照片。水井似乎已经落寞了,冷清起来了。新修的小洋楼里,家家都打上了机井装上了水泵。电闸一按,地下水便哗哗哗的流淌出来,洗衣做饭都足不出户,在自家的小院坝里就算完结了。我去到水井边,看到陈年的水凼子里水草居然丰盛起来了,曾经木刷子刷的光滑的青石板被返修是整整齐齐的水泥墩子覆盖了。整整齐齐的水井仿佛是位年老的祖母穿上了孩子们孝顺的新衣服,但是农村老太太的白发和皱纹里已经写不惊时尚和惊艳了。
时光在水井的溪流里一去不返,当现代化的大步子从容的跨过水井的时候,他的繁华和忙碌算是告一段落了。那些当年在水井边饮牛的老人们大多已经过世,连同他们的一世风霜悄悄的流过了小村的土地,化作一朵刹那的水花,转眼之间已成历史。那些嚼舌头根子的小媳妇们,早已经不再争风吃醋,熬成婆的他们,轻轻拢一下鬓边的华发步入了中年。那些当年如我一样年纪,在水井边消磨童年的伙伴们,大多已经是天涯各异,在千里之外的他乡喝着自来水,干着体力活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水井边是冷清了,但是轻轻的掬一捧水,放在嘴边还是儿时一样的清冽甘甜。异乡汤锅里滚沸的浓汤,炖不出这样的问道,就是最著名的虎跑泉的水冲泡的最名贵的龙井茶也没有这样的味道。清水滑过嘴唇滑过指尖,仿佛是人世间最曼妙的少女的肌肤,让人醉的无言。拿出早已备好的水瓶子满满的装上一瓶,口里说着:云在青天水在瓶,我在天涯井在心。装好水,沿着水井边的山间长满荒草的小路,摸索着踩踏着祖辈的脚印攀登上山。我站在半山上看着小村子、老房子、竹林子,因火为言夕夕多的闲淡村居生活已经没有了。浓浓的斜阳里,稀稀疏疏的几家老房子里还在冒着炊烟,新居里的电炉子已经没有烟子可冒了。
我低下头看着祖辈打柴的山路荒草没膝,心生无限苍凉。此时,村外头铁路线上的列车高鸣一声汽笛,呼啸着穿过到隧道里去。我看着远去的列车长龙一般,再看看脚下祖辈的路,深深的相信,冷清的水井一定会向后来的子孙们讲述,讲述的一定不是悲歌,而是沧海桑田的壮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