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树
它,应该有名的。或樟树?或苦楝?问儿时的伙伴,却都不能作答。然而记忆深处,又暗觉它的伟岸在节节生长,皲裂是肌肤,刚劲是是躯干,阳光是树冠,依稀有秋后的夕阳,小伙伴拾掇起满地风落的果子,欢喜至雀跃。那树,俯视着一条街的行色,也牵起孩子的目光仰向天空,兀自从容着一道风景。
树栽于何时亦无人知晓。我看到它时,它已然是参天的古木。那时新迁居筒子屋,四围仍是郊野。屋后有一处果园,用参差的篱笆护住。园子里,三、两株桔树枝蔓着,勾起孩子的淘气,便想去攀爬,却进不去,只得怏怏然集结到街前的古树底下。孩子很执拗:爬不了树就不兴抱树?一围,就生出惊奇,同去的几个伙伴手连手竟够不到一起。于是就串联起队队人马。大孩子手长,小孩子手短,合围人数的多寡,引来孩子们势力的纷争。争来争去,慢慢发现自己的一国亦有了人数的富余,便渐渐明白,自己是长大了。
孩子长大了,树却不见老态,照样青黄着四季。倒是树底下的那幢房子有了变数。
那房子是民国时期的区公所,白墙黑瓦,端庄高大。四合的大门,有雕花的玻璃,铜质的把手。却终年锁着,封存着以往的朝代。但有一天,房门忽然大开,孩子们看到有大人在往里面抬东西,笨重的熔炉,成堆的黄沙和一车车废铁。大人们说,要开一间铸造厂。后来,这所房子的深处,便常常燃起火焰溅起钢花冒出白汽。
那年秋,古树照例结出许多果子,被风一吹,满地都是。这些果子青豆一般大小,落地时还饱满金黄,风一吹就皱褶发黑,但可炒来吃。想着美味,孩子就扭头去看房中的火炉,竟发现早就熄灭无影,这才想到,厂已停工多时。不久,这片地被重新定为居民区,但老房子已破败如废,不能住人。于是,房子连同房内的一切被摧毁,一栋五层的楼房拔地而起。依然的筒子屋。砖混结构的房顶为圆拱,外面一看,裸露的砖墙泛出赤红,俨然一排排窑洞。从此,古树底下多了许多人,也多了许多糟杂。
搬来的居民中,有一位老者常在树下兜圈。老者其实不老,约莫五、六十岁,长得高大魁梧,走起路来亦是昂首挺胸。因为玩耍的地盘多了个生人,孩子们都有些拘谨。老者看在眼里,见孩子远远的来,就悄悄地退回屋内。孩子们很奇怪:这么大的人怎不见去上班呢?胆大的止不住疑惑,就去怯怯地问。老者一脸和蔼,操着翘舌的北方话回答:怎么不上班啊?我现在是休假呢,你们不也放寒暑假么?同时热情地招呼孩子们到他家玩。后来,孩子们都和他熟络了,玩游戏亦拉着他参加。奇怪的是,只要有老者的加入,游戏就会变得神奇,不管“逃兵”有多么狡猾,老者都会出主意把他们捉到。于是,孩子们又有了问题:你怎么这么厉害啊?言语中很是钦佩。我真的抓过“逃兵 ”啊!老者呵呵笑:我年轻时是解放军,打过仗,抓过好多真正的敌人呢!就给孩子们讲许多战斗故事。孩子们坚信,这个老者就是课本中的英雄人物,因为他说的打仗的故事,跟小人书中的一样精彩。只是大家都不解,为什么他会住在这里呢?大人告诉孩子,那老者是个南下干部,原来是县里的大官,现在“靠边站”了。可有一天,老者忽然不见了,孩子们象没有了主心骨,到处打探老者的消息,知道他犯疾病住进了医院。孩子们天天朝窗口望,那里总是一片寂静。大约过了一个月,老者病逝,灵堂就设在古树下。
屋前的土路变成水泥路那年,因为裁弯取直,古树被砍倒了。那天,很多人都去看。只见它随着一声巨响轰然倒地,巨大的树茬淌着白色的浆汁。孩子们高声欢呼,因为终于可以攀上平常不敢企及的树身了。而长大了的孩子,脸上仿佛有一种怅然若失的神情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