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信在手风光盈眸
当信如时光的列车迎难而上又急驰而过,它给人们所带来的影响却在历史的长空中经久弥香。
信,从当初的结绳记数,猎物表象,卜卦辞刻于龟甲兽骨,到商周时期把字刻于铜鼎,春秋绘字于竹简,直到东汉有了纸张,信才真正脱胎换骨,由繁入简,入得平民百信家。
寥寥数语,一纸素笺,它不光能纵横天下,把一束束如鲜花的温暖送到家人的手中,还能把家人的关怀与鼓励分发给漂泊在外的游子。特殊时期,它更如南征百战的勇士,激发士气,安定民心。
岑参在《逢入京使》中写道:“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诗人西出阳关,跃马安西,一路颠沛流离,途中偶遇京使,可恨当时无纸墨在身,不能疾书一行,以慰思念之苦,只能寄希望于回长安的信使传达平安之意。长路迢迢,书信连接千山万水,成了传情达意不可或缺的载体,何其重要。
杜甫在《春望》中更是将书信的作用呈现得淋漓尽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安史之乱致战火纷飞,人们妻离子散,音讯全无。一封家书让杜甫望眼欲穿,多少的别离之苦,思乡之痛,忧国之愤都在一封迟来不至的家书中百转千回。感时、忧国、念家各种情感交错,国破家亡之时,能收到亲人平安与否的家信岂止胜过万金?
信不只充当传情达意的载体,它更像一个巨形的容器。容纳着一江春水的人间情、别离恨,自是别有滋味。浪漫璀璨时,它似勾人魂魄的洛神,翩若惊鸿,让人思忆万载。其魔力非同一般,常给写信者的情绪带来空前的高涨和无需理由的企盼。信牵肠挂肚的魔力在三毛的一篇文章《爱的寻求》中,可谓得到了出神入化的刻画。
在撒哈拉,三毛所在的小屋附近,有一家杂货店,管店的青年叫沙仑,有一天他低声下气,紧张异常脸涨得通红求三毛给他的太太写一封信。
他的太太叫沙伊达,三毛称她为“阿拉伯人造花”,在他眼中“人造花”是最时髦最美丽的天仙,无人可比。自跟他结婚获得三十万的聘礼后,“人造花”就一直玩失踪,一年多从不跟他有任何来往。三毛明知这是件拆白党的事,还是忍着被女骗子欺骗的痛帮他写信。他在信中说:“沙伊达,我的妻,自从我们去年分手之后,我念念不忘你,我曾去阿尔及利亚找你……”沙仑克服自己天性的羞怯,在陌生的三毛面前毫无掩饰陈述他汹涌澎湃的情感。
当时回信地址用的是三毛的邮箱,自信寄走的第二天,沙仑就急切盼望着来信,一日不见,如隔十秋。一见三毛就惊得跳,三毛摇头说没收到来信,他就惊惶失措直露失望的表情,一个月后,三毛被他为信发疯发痴的纠缠弄得头痛欲裂,不敢再去他的店买东西,他就每天关了店,站在三毛的窗外等,不敲门不打扰,直到三毛看到他告诉他没收到信,他才道谢离开,慢慢徐缓走回,丧魂失魄地呆望着天空,一望几个小时。
终于有一天收到骗子的回信,沙仑全身发抖,眼睛射出疯子似的光。三毛一见是法文所写,说看不懂,这下急得他走投无路,求三毛随便猜猜其内容。三毛猜不出他就像个僵尸似的跟着她。直到荷西下班回来,他竟然一声不响跪在荷西脚前,几欲抱着他的腿不放,荷西吓得半死,大喊三毛救命。
当荷西告诉他信的内容:“你太太说她是爱你的,现不能来撒哈拉,因没钱,让你设法筹十万西币送她哥哥那里,俩人再不分离……”沙仑被这朵“假花”的言语迷昏了头,眼光如做梦一般陶醉疯狂。
为了筹钱,沙仑兼差,日日夜夜辛苦干活。二个月后,由于极度缺乏睡眠,精神衰弱,整个人瘦成了骨架活像个鬼,此时双手也被严重烫伤。他听信“人造花”不再分离的话,再也无法忍受思念的煎熬之痛,结果把他哥哥进货的钱及从面包店收到的账款一同卷走潜逃。三毛大声告诉他那女子不过是个婊子,他眼噙热泪,明知飞蛾扑火,还义不反顾,认定那个“假花”是他永远的极乐世界。
一年多的时间,仅二封信就赚足了沙仑一家全部的家当,附带对他身心与肉体无尽的折磨。他痴迷她所写的每个字。信成了他沙漠枯燥生活中唯一的精神寄托,是他心灵的绿洲,他满满的希望都集注在她的信中,所以简简单单的一些字就把他身心抓跑了,为了爱,他赴汤蹈火成了一名被警察搜捕的罪人。
万水千山,念去去千里烟波,信凋敝落寞时,就像一去不回头的绝情恋人,沉默归去。张爱玲在给负心汉胡兰成的绝笔信中写道:“我不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惟时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汉奸胡兰成一步步将张爱玲逼向爱的悬崖,直到她不能从尘埃中开出花来,只能自咽苦果,抽身而去。这封信以贴身的体温诉说无法愈合的悲痛。最后张爱玲断剑斩情缘还不忘给胡兰成随信附上三十万的稿费,如此撕心裂肺白白让自己付出得一干二净,唯有张爱玲这样的奇女子才能做到极致。
交通发达的时代,信无处不至,可它终有一处无法抵达。
由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写给上帝的信》,影片里面的信作为整个故事的核心与线索,将一个与命运作殊死搏斗的小男孩泰勒的光辉形象永远刻在了全世界人们的心中。泰勒刚满8岁,就身患绝症。他把上帝当成朋友、老师与笔友,每天写下自己的祈祷祝愿与心中疑惑,以自己认定的特殊方式与上帝交心共处,在把每天写下的信一封封发给上帝时,收信的邮递员布拉迪·麦克丹尼尔斯正值贫困交加,自身难保,面对这些信件更是一筹莫展,激烈的心理冲突与矛盾让他不知如何处置这大堆的信件。
时光飞转,在与小泰勒一家人的交往中,布拉迪看到了真正的精神支柱所焕发出的不屈力量。哪怕病魔横行猖獗,小男孩依然保持着坚不可摧的乐观心态,以超凡的毅力与勇气日复一日与病魔抗争。他十几岁的哥哥鼓励他,做他的精神后盾,意志坚定的奶奶疼爱着他,善良容忍的妈妈背负生活的巨大压力守护着他。同时他无与伦比的勇气鼓舞着周身的朋友亲人,让他们一个个看到了希望之火。年幼不经事的他帮邮差戒掉了不良的生活嗜好,让他得以改变命运的航向,驶向美好的人生之巅。左邻右舍以及全家的人都被他强烈的生存信念所深深感动感染,他为他们燃起了生命永恒不灭的光芒,帮助与带领着人们从痛苦挣扎的泥淖中解脱出来。
信件成了泰勒最知心的朋友,成了与上帝心灵接触的密码,他对信的忠诚与信奉等同上帝。
小时候,家中穿衣柜的顶方有一个四方形,带蝴蝶扣的松木箱。爸爸老是让我不要去动,里面藏的全是信。人山人海的信!是他青年时代在部队生活时家人和朋友给他写的信。隔一段时间他会把箱子拖下来轻轻拂拭上面的积尘。有时他会打开,用满怀虔诚的心去翻看,固然有些人事已改,固然有些翰墨不再飘香,可它在爸爸心中的地位是至高无尚的。
不许我动,怕我有损他二十多年来一直珍藏的“宝物”。越是不许我动,我越是好奇,趁家人不在,我把家中所有的钥匙都翻出来打,全部没有打开。于是我时常故意站在箱子下面注视那个神奇的旧箱子,爸爸以无限的眷恋之情对我说,你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精神财富。这些信件跟物质没法相比,心情不好时看看,万事大吉;杂事缠身时摸摸,一身轻松。
既然爸爸那么喜欢信,当时的我急切盼望着自己长大后能当个游子,然后给家人好好写信,写好多好多的信,写一屋子的信,写一火车的信,写到满山遍野,写到天空碧绿……
信,真有那般神效?1994年,当不更事的我听到李春波的一首《一封家书》时,真可谓是心旌摇荡,愁肠百结。专辑当年以百万的销量横空出世,唱响大家南北,有多少的游子与亲人无不泪洒衣襟,信就像一位无所不能的天使,携带着微笑、渴望、乡愁、温情、回忆一字一句地打开了人们灵魂的天窗。
多少的人当年在《一封家书》中驻足、倾心忘返,而这首歌却以潇洒转身的姿态祭奠了整个书信时代的终结,多少的留恋与不舍渐随草长莺飞走远。
悠悠信件转过二千年的车轮,不知在哪一天被信息化时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代。我还没来得及品味其中的况味,它就与我不告而别。
恼人的是,等我长大想写信时,辉煌的信件时代已悄悄退出历史的舞台。我只能从家中那方大木柜上方的四方箱中偷窃那些活色生香的光阴。以我的赤诚与崇敬之心对满眼风光的信件借以无休止的缅怀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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