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threedaughtersofchina)(52)
(承上)
to my grandmother and my father who did not live to see this book---jungchang
jungchang作品 归田园居翻译
17 “你要让我们的孩子变‘黑’吗?”----我父母陷入困境(1966年8月---10月)
这次,家不再是能够得到宽慰的地方。我父母显得心不在焉,他们很少注意到我们。在公寓里,当我父亲不在踱来踱去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母亲把一个个揉搓的纸球投进垃圾筐里,投了整整一筐,然后再把废纸倒进厨房的炉灶里。我姥姥看上去似乎也像是在期待着灾难的降临。她热切的双眼紧盯在我父母的身上,眼神里充满了焦虑。非常胆怯地,我察言观色,不敢询问出了什么事。
我父母没有告诉我他们几天前的一次谈话。他们坐在一扇敞开的窗子前,窗外,一只大喇叭正没完没了地播放着毛主席语录,大喇叭拴在街灯的灯杆上,大喇叭的声音非常刺耳。特别是一条语录,是一条关于所有革命解释起来都是暴力的语录----“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剧烈暴动。”语录用尖利刺耳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播送着,尖利的声音唤起的是恐惧,对某些人来说,唤起的是兴奋。不时地,大喇叭还会播送通告,通告红卫兵取得的“胜利”:他们抄了更多“阶级敌人”的家,“砸烂了他们的狗头。”
我父亲一直在望着窗外那火烧的夕阳。他转向我母亲,缓缓地对她说:“我不懂得文化革命,但是,我敢肯定,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极端错误的。这场革命不能从任何马克思或共产主义的原理中得到证明。人们失去了他们最基本的权利和保护。这是令人难以说出口的。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有责任去制止一场更可怕的灾难。我必须得写信给党的领导层,写信给毛泽东。”
在中国,实际上,人们除了向领导人申诉之外,没有一个可供人们诉说不平,或影响政策的渠道。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之下,只有毛泽东能够改变局面。对于毛泽东的角色,不管父亲怎么想,怎么猜,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向他请愿。
我母亲的阅历告诉她,申诉是极端危险的。曾经申诉的人,还有他们的家庭,都遭受了恶毒的报复。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凝视着窗外远处燃烧的天空,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担忧,愤怒,和挫败的感觉。“你为什么要做一只飞蛾,把自己投向火堆?”最终,她说。
我父亲回答说,“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火堆。它关系到这么多人的生死。这次,我一定得做点什么。”
我母亲恼了,她说,“好吧,你不在乎你自己,也不关心你的妻子,这个,我能接受。但是,我们的孩子怎么办?你知道,一旦你遇到麻烦,会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你想让我们的孩子变‘黑’吗?”
我父亲沉思着说,似乎他在试图劝说自己,“每个男人都爱他的孩子。你知道,一只老虎在跳起来实施杀戮之前,他总要回头看看他的崽子是否安全。即使是一只吃人的野兽都这样想,更不用说是一个人了。但是,一个共产党人要超越这一点。他还得想到其他的孩子。哪些牺牲者的孩子们会怎么样呢?”
我母亲站起来走开了。一切都无济于事。一旦她自己独坐的时候,她会哭得很厉害。
父亲开始写他的信了,草稿撕了又写,写了又撕。他一直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写信给毛泽东可不是一件小事。他不光得构思好他想说的话,他还得努力使潜在的后果最小化,特别是对他的家庭产生的后果。换句话说,他的批评看上去必须得不像是批评。他可得罪不起毛泽东。
六月份的时候,父亲开始考虑他的那封信。一波又一波的诬陷勾当在进行着,他的几个同事已经成了替罪羊,他想为他们说话。但是,事情总是超越他的计划。在其他的事情之中,有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他自己也要成为牺牲者。一天,在成都市中心,我母亲看到一张惹眼的大字报,大字报点名攻击我父亲,称他是“四川头号反对文化革命的人。”这个攻击基于两项指控:去年冬天,他抵制印刷批判明官戏的文章,这篇文章是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最初号召:他起草了“四月文件,”文件反对政治迫害,并试图将文化革命限制在非政治的讨论之中。
当我母亲把大字报的事情告诉我父亲的时候,他马上说,这是省里党的领导所为。他被指控的两件事情仅仅在顶层有一小部分人知道。父亲确信,他们现在已经下决心要陷害他,而且他知道原因。来自成都高校的大学生们已经开始把他们进攻的矛头对准省领导。与中学生相比,大学生得到更多文化革命小组的信任,被赋予了更多的信息。大学生们已经被告知,毛泽东的真正意图是要摧毁“走资派”----也就是,那些共产党官员。大学生通常都不是高干的孩子,因为,大多数共产党官员都是在1949年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才结婚的,所以他们没有上大学年纪的孩子。实际当中,因为没有既得利益,大学生们很高兴进攻官员。
四川的权力机关被中学生干下的暴力事件惹恼,但是,大学生才真正令他们恐慌。他们觉得得弄出一个惹眼的替罪羊来使大学生平息下来。我父亲是“文化”领域的顶级官员之一,文化领域是文化革命的一个主要的靶子。我父亲素有坚持原则的名声。在这样一个时期,当他们需要一致和服从的时候,他们觉得没有他也成。
父亲所处的窘境很快就被证实。八月26号,他被要求参加一个为四川大学的大学生举行的会议。四川大学是四川省的重点大学。大学生们一直在攻击校长和学校的高级员工,现在,又把他们的视线提升到攻击省里党的官员。会议名义上是让省领导听取大学生的诉求。李政委坐在主席台上,坐在主席台上的还有所有顶级的党的官员。巨大的礼堂,成都最大的礼堂,被挤满了。
大学生到会场就是来闹事的,大礼堂很快就变得人声鼎沸起来。大学生们喊着口号,挥舞着旗帜,开始跳上主席台,试图抓到麦克风。尽管我父亲不是大会的主席,他还是被要求负责控制局面。在他面对学生的时候,其他的党的官员都离开了。
我父亲喊道:“你们是有才智的学生,还是流氓?你们讲不讲理?”中国的官员,在通常情况下,都保持一种冷漠的表情,以显示他们的身份,但是,我父亲也像一名学生一样大声的喊叫,不幸的是,他的真诚没有打动他们,他在一片嘶喊的口号声中离开会场。紧跟着这件事之后,巨幅大字报就出现了,称他是“最顽固的走资派,反对文化大革命的死硬分子。”
这次会议成了一个里程碑。从这次会议开始,四川大学的红卫兵组织取了自己的名字----“八月26。”这个组织成了四川全省范围内文化革命大军的核心,它吸纳了成百万的民众,是四川文化革命的主要力量。
那次会议之后,省机关命令我父亲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离开我们的公寓,----是为了对他自己的“保护。”我父亲明白,他第一个被蓄意地作为一个靶子暴露在大学生面前,然后,实际上,他被投入软禁当中。他把自己遭受的迫害也写进了给毛泽东的信中。一天夜里,他眼里含着泪水,要求我母亲把信送到北京,因为,现在,他失去了他的自由。
我母亲从来都没有让他写那封信,但是,现在,她改变了想法。令天平倾斜的一个事实是,他正在被变成一个牺牲者。这意味着她的孩子将变“黑”----并且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去北京向顶层领导人申诉是她唯一的机会,不管北京有多么的遥远,这都是它拯救丈夫和孩子的唯一机会。她发誓要带上那封信。
八月的最后一天,从我父母房间里传出的声音把我从不安的小睡中惊醒。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父亲书房的门前,书房的门半开着。我父亲站在房间的中间。几个人围着站在他的身边。我认出了他们:他们来自我父亲的部。他们看上去都很严肃,完全没有了往日轻松愉快的笑容。我父亲正在说话,“你们可以替我感谢省机关吗?我很感激他们的关心。但是,我更喜欢不藏起来。一个共产党人不应该害怕大学生。”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声音里隐含着某种情绪,这种情绪令我害怕,然后我听到一个相当有分量的男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强势地说道,“但是,陈主任,党当然最清楚。大学生在攻击你,他们可能会施暴。党认为,你应该处在被保护的位置之上。这是党的决定。你一定知道,一个共产党人必须得无条件的服从党的决定。”
沉默片刻之后,我父亲安静地说,“我服从党的决定,我跟你们走。”“但是,去哪?”我听见我母亲在发问,然后是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党的指示是:不让任何人知道。”当我父亲走出书房的时候,他看见了我,他抓起我的手。“爸爸要离开一段时间,”他说。“做你妈妈的乖女孩。”
我母亲和我跟他一起走到大院的旁门前。长长的甬路两侧占满了他部里的员工。我的心在跳,我的腿似乎是棉花做的。父亲显得非常激动,他的手在我的手里颤抖着,我用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手。
一辆小汽车就停在大门的外面。有人为他打开了车门。车里有两个人,一个坐在前面,一个坐在后面。母亲面色紧张,但是,她很平静。她看着我父亲的眼睛说道,“别担心,我会办那件事的。”没有拥抱我或我母亲,我父亲走了。在公众场合,即使是在非常时刻,中国人也很少有肢体上的亲昵举止。
我没有意识到我父亲被带去拘留了。因为整个举动都被伪装成“保护。”才十四岁,我还没有学会解读政府虚伪的做事方法;当局采用了迂回隐晦的方法,因为他们还没有作出决定该如何处理我父亲。就像大多数这类的案子一样,警察没有任何作为。过来带走我父亲的人是我父亲部里的人员,他们带着省党委会的口头授权。
父亲刚一走,我母亲就把几件衣服塞进包里,告诉我们她要去北京。我父亲的信还处在草稿的形式,还有潦草的文字和待删改的地方。那伙人走进来的那一刻,他就把草稿塞进我母亲的手里。
我姥姥抱着我四岁的兄弟小方哭了起来。我说我要和母亲一起去火车站。没有时间等公共汽车了,所以,我们跳上了三轮出租车。
我很害怕,也很糊涂。我母亲没有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看上去很紧张,心事重重地在想事情。当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她只是简单地说,到时候我就知道了,现在只能这样。我猜测,她在想,对我解释太难了,我已经习惯被告知,我太小,某些事情我搞不懂。我也能够察觉,我母亲正在思忖着形势,正在计划着她的下一步行动,我不想使她分心。我不知道的事情是,她自己也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试图搞明白这混乱的形势。
我坐在三轮出租车里,安静却很紧张,我的手被攥在她的手里。我母亲惴惴不安:她知道,当局是不会让她去北京的,她带上我,仅仅是因为,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是一个见证者。在火车站,她买了下一趟去北京的“硬座”车票,第二天黎明才可以发车,所以,我们在候车室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候车室像个棚子,四周没有围墙。
我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打发着漫长的时光,我静默的看着外面,黑暗逐渐降落在站前广场的水泥地上。木质灯杆上,几只光秃秃的灯泡发着惨淡的光,灯光倒映在水洼里,水洼是上午的一场暴风雨留下来的。我穿着夏天的汗衫,感觉凉嗖嗖的,我母亲用她的雨衣把我裹了起来。夜深了,她叫我睡觉。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就把头靠在她的大腿上打起了盹儿。
我母亲膝盖的动静把我弄醒了。我抬起头,看见两个身穿兜帽雨衣的人站在我们面前。他们在用低声争论着什么。我还处在混沌状态,没法搞清他们在说什么。我甚至不能分清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含糊的听见我母亲在说话,语气平静而有节制,“我要喊红卫兵了。”穿灰色兜帽雨衣的人安静了下来。他们彼此小声的嘀咕了几句,然后就走开了,显然,他们不想引人注意。
黎明的时候,我母亲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