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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老太

发布时间:2019-08-17 23:23:48

  盖生

  刚到师专工作时,L老太还不算是老太,不到五十岁的样子。白白胖胖,斯斯文文的一脸和气,说话慢声细语的。而且,看得出来,L老太年轻时应该挺漂亮的,到那个年龄了,目光还很清澈呢。用她同龄人与她开玩笑的话说,不时还流露出少女般的羞涩。在一次学校组织劳动中,那时候学校常常组织劳动,她和我絮絮地说起她六十年代读大学时没学多少东西,不是搞运动,就是干活,还要挨饿。其实,我们是校友,我有几个老师就是她的同学。也许是出于谦虚,她对我所讲述的大学生活都表现出天真的甚至小女孩般的惊奇和羡慕。

  慢慢熟悉起来,发现L老太也是有脾气的,而且还很犟。一次,系里公布带学生实习分组名单,把她和另一个也是讲教法课的男老师分为一组,只见她当时气得脸涨红,大声说:“我不跟他一组!”大家都愣了,那位老师尴尬地笑了笑,没说什么,系头头只好又把她和别人调换了一下。后来听她说,那位老师为人很琐细,所谓小肚鸡肠,没上过大学,以前在中学也不是把好手,但是由于是W主任的学生,虽然没有学历,但是以有中学教学经验更适合讲教学法为由调来的。而且,据说,此人比较喜欢打小报告。L老太感慨地说:“一个人如果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眼界和见识会有相当的局限,知识可以后天学习,境界可是一辈子也补不上的课。”细品品,再看这类人的为人处世,感觉这话的确很深刻。

  L老太的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高高的个子,很有气质,当时在地区剧团作编剧。但是,据说,两个人的感情很不睦,已经多年了。她们一直在冷战,她家是两居室,每人一个,饭自己做自己吃,有事就写个纸条,放在门下,再用笤帚扫进去。后来,他们离婚了,由于本来就没有什么,房子是学校的,男方净身出户了,不久,调到省城去了。据说,此后一直是单身,并没有如L老太所说的“外边有女人了”。她们有一个女儿,当时已经读大学。放假时见过,长得还算漂亮,个子高挑,白白净净的。就是穿戴太朴素了,都是八十年代中期了,还穿似乎是别人穿过后改的灰涤卡套装,而且好长时间也没见换过样。一说起她妈,似乎有许多不满。按理说,她们夫妻俩在当时的当地,也算是高工资了,就一个孩子,人常说,“男孩要穷养,女孩要富养”,意思是男孩天生大手大脚的,不能惯他乱花钱的毛病,女孩天生比较脆弱,容易被诱惑,所以不能让她缺钱。这种育儿经,在她家却没有任何体现。

  女儿大三时,到北京参加学运的路上,认识一个个体户,于是,竟谈起恋爱。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邻省省城的一所大学任教,还和这个个体户结婚了。这桩婚姻,L老太自然是竭力反对,但是,女儿在经济上已经独立,任何制裁措施都没有效果,何况娘儿俩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反对不仅毫无作用,反而加快了进程。那个个体户我见过,长得又黑又瘦,目光轻浮,说话油腔滑调,一副市井泼皮嘴脸。果然,她们结婚没几年,就因诈骗进去了。本来,她女儿虽然离婚了,而且带一个孩子,但是作为大学老师,条件也不算太差,不可思议的是,竟与一个盲人结婚了。这个盲人虽然有工作,生活毕竟很不方便,而且也是再婚的,也带一个孩子。他们结婚后,根据政策,又生一个孩子,至此,一共有三个孩子。随着大城市生活和育儿成本的水长船高,她们的窘迫是可想而知的。

  根据我的了解和观察,她女儿在婚姻上所以做出两次错误的选择,都与L老太有关。第一次主要应该是对钱的渴望。据L老太说,她女儿和那个个体户刚认识时,此人出手之大方,是她女儿前所未见的。而她,每月给女儿的生活费,一直都是在最低限度上下徘徊。第二次应该是对爱的渴望。据我观察,L老太与女儿的关系,有些不像母女,至少不像亲母女。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样子。我们曾是近邻,从来没有看见娘儿俩亲亲热热地在一起说过话,更没见过女儿与她撒过娇。其实,女人天性就喜欢撒娇,年纪小时喜欢和父母撒,结婚了喜欢和丈夫撒,年纪大了,往往就会和子女撒了。撒娇其实是人类的一种本真性心理需求,是对自己襁褓体验的回眸,是弱感欲望的宣泄,也是以对成熟拒绝与反抗的方式来修复成长中伤痛。如果这种欲望得不到实现,不是一种亏欠感和失落感,就是心理变态,譬如转移、代偿或冷漠。

  L老太说起女儿,都好像是在说和别人的关系:“我对她们够意思的,她们来,我给她们买排骨,卖鱼,把我这个月的钱差不多都花了”。这哪里像是做母亲的在说女儿,简直就是在说一个不受欢迎的插入者。她女儿也有次自我嘲讽道:“没办法,从小到大,我一直是猫不要,狗不想啊!”L老太也承认,她女儿一直恨她。说她女儿还小时,有一次,是冬天,她们一起走,她不小心滑倒了,她女儿只是在旁边看笑话,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也不管她。所以,她女儿应该是从小就缺乏母爱父爱,这是她对爱有一种病态渴望最根本原因。因为她自己说,她找盲人作丈夫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他对她好,盲人的爱抚使她陶醉。

  后来,和L老太作了几年邻居,对她的了解更充分一些。说我们是近邻,实在是名符其实。我们住的是农学院留下的具有苏式风格的住宅楼,如今再也不会有那种结构的房子了:两家公用一个走廊,一个厕所,每家各有两个房间,一个厨房。这种结构,适合人口多的一家人住。如果是两家,就都没有多少隐私可言了。我们那是一楼,谁来她家,或谁上我家,必然从别人的窗前经过,再通过我们共同的大门和走廊进来。因为本来就是一个系的同事,平时关系也很好,所以我们作近邻,她也非常高兴。那时候,我的小孩刚刚会走路,咿呀学语的,常常自己就跑到L奶奶家去玩了。L老太也很喜欢我小孩,经常给他好吃的,给他讲故事,俨然是亲祖孙俩。但是,我很快发现,和L老太相处,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L老太总是用世俗的等值观念衡量一切人际关系,这叫人很受不了。本来,当时我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帮助她做一点事简直就是举手之劳,譬如,换个煤气罐,帮她到街里取个或寄个东西,帮她搬重一点的东西,等等,根本不用在意的事。可是,每每帮她做完事,不出一天,她肯定会想出一个叫你哭笑不得的答谢方式,不是给孩子买个玩具,就是送过来一点水果,从来就没有落空的时候。哪怕是缓一缓,模糊一下回报的性质,至少没必要一次一交割吧。再比如,她就一个老太太,包饺子一般不值得费一回事,也从来没见她包过,所以,我家包饺子时就顺便多包一些,到时给她送一盘,结果,不是坚决不收,就是又不出一两天,就再给你返回来点什么,把你弄得挺难受的。后来明白了,她就是怕欠别人的情,尽管你觉得那根本算不了什么人情。

  L老太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对别人家来的各色人等分外敏感。譬如,常常听来过我家的人讲,每次走时经过她的窗前,都会发现她在里面偷偷地看,看得人很不自在。后来我注意观察,的确如此,尤其是对来我家的年轻、漂亮一点的女性,更是她的密切关注对象。我分析,这种习惯可能是因为孤独,也可能与她婚姻失败的经历有关。据说,她与其前夫关系失和,最先就是因为剧团有几个年轻女演员去过她家几次,引起她的胡思乱想,还不听人解释所致。而终于酿成了恶果,又不反省自己,反而以果为因,更加坚信自己的感觉。于是,遇到相类的情境,往往就会引发她下意识的警觉。不过,毕竟与她利益无关,所以习惯了也就算了。

  有一天,我正在家看书,L老太敲门进来,我抬头看她,发现她那白皙苍老的脸上竟有一种少女般的迟疑和娇羞,呢喃了半天,我才听明白,她有一个男同学明天要路过此地,顺便来看她,她向我打听那次车到站的时间,以及怎么打出租车等平时没有经历过的一些事。我手头有列车时刻表,马上就给她查了,并详细地告诉她打出租车的一些注意事项,以防挨宰。我感觉,这个来客对L老太很重要,说不定,当年曾经追过她,她们之间,可能还有过一些感情纠葛。当然,我还希望,最好这个人现在也是自由身,如果那样的话,老太太晚年就有伴了。

  L老太很快就张罗起来,又是收拾屋,又是买菜,还买了一些平时很少买的鸡、鱼和水果,等等。第二天,L老太早早地起来,又步履轻健地去了车站,傍十点来钟,回来了。为了不影响她们,我把我家的门关得紧紧的。但是,由于房子不怎么隔音,还是能听见说话。那个男的声音很浑厚,就是有磁性的那种,虽然看不见人,感觉应该是位很有魅力的男人。同时,也想象得出来, L老太很高兴,因为欢声笑语不时从对面传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后来是欢快的炒菜声,伴随着两个人的说笑。为了让他们更自由些,我特意早早去接孩子,路过她的窗前,我下意识地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位男士恰好站在厨房里,果然很儒雅,很有成功男士的那种从容。我接过孩子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也在市里住的父母家,直到晚上回来。L老太那边没有声音了,也不知她们谈得怎么样,反正后来再也没听L老太再提起过,也许是我为老太自作多情了,人家可能就是来看看。真希望她们能有点什么,发生点什么,虽无“廊桥”,却留“遗梦”,也不枉L老太孤独的一生。

  据说,L老太如今还在孤独中吃力地打发剩余不多的日子

  师专早已升格为师范学院,经过几十年的建设发展,如今已经是万人大学了。我在那里工作了整整二十年,不特意记,也会在大脑皮层上留下各种各样的痕迹。所以,把这些片片断断的记忆激活并记录下来,也许可以算作那个时代的特殊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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