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峰是我的堂弟。

　　听二大娘说，憨峰出生后不几天，老是哭个不停，大字不识一个的二大爷找了个神婆来看了看，说是受了坏疯，得给挑挑。于是，大娘大爷眼睁睁看着神婆用长长的银针在孩子的手、脚和头顶猛扎一气，看着孩子被扎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大娘心疼地悄悄转过了身。可令人欣慰的是，挑过疯后，小孩的哭声还真是止住了，于是大娘大爷感恩戴德地送走了神婆，回转身看着不哭不闹的孩子，总算舒了一口气。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就是因为他们这次所谓的挑疯，挑出了他们的儿子峰憨傻的一生。

　　小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憨峰的憨是福里带来的。后来长大后略知一二的我曾追问二大娘为什么不及时给峰治病时，二大娘说：“那时正闹文化大革命，你大爷在生产队里干了一天的活，晚上还要忙着开斗私批修会，哪有功夫管我们娘们的事啊?唉……”

　　“你说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人就是缺心眼子，就不知道大夏天里刚出生的孩子躺在铺着麦瓤的竹篓里，热得胳膊窝、腿窝里淹渍得变了色，你想孩子能不哭吗？”

　　“唉，他姐啊，你说我们真该死啊，就不知道好好看看就给挑了疯，你不知道俺和你大爷那个悔呀，肠子都悔青了，我的眼也哭出毛病了啊，也是该着咱命不好啊？”看着二大娘掀起衣角擦拭着昏花的老眼，我的眼睛也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其实，后来二大娘二大爷看着渐渐长大的孩子越来越不大对劲后，也去过大医院看过。医生说可能是当初的挑疯伤及到了孩子的大脑神经，已经没得治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憨峰渐渐长大了。虽然长大成人后他在我们的家族里，无论是个子还是长相都算是标致的一个，但令人惋惜的是他却是个憨子。

　　从小到大，他只会喊娘。饿了、迷路了、被大人锁在家里着急了，他就会“娘-娘—”地哭喊个不停。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他身上穿的总是姐姐哥哥替换下的或是别人送的旧衣服、旧鞋子。

　　从小到大，谁也不知道他的大名。人们见了他总是“憨峰，憨峰”地叫他逗他。而他有时也会颇享受人们对他善意的捉弄；有时他也会装出很生气的样子，旁若无人地在人们会心的笑声中趿拉着鞋子小跑着离去。

　　可以说憨峰的憨是出了名的。由于他经常慢无目的地游走，所以在附近的十里八村，人们都认识他。有时要是谁家的孩子淘气得大人急眼了，猛地吆喝一句“你再哭闹吧，一会儿就把憨峰给招来了！”那正哭闹着的孩子立马会乖乖地止住哭声，像是打了一针速效镇定剂。

　　熟悉的人都知道，憨峰吃饭有两个特点：一是他从小到大只会用一只筷子。吃饭的时候你得把饭和菜盛到一个碗里，然后他就会端起碗，蹲在桌子边，用这一只筷子朝嘴里扒拉饭菜。他从不要求上桌，也不会规矩地坐板凳。二是无论吃孬吃好，只要吃饱了你给他再好的东西他都不会多看一眼。有时他游逛到了饭食儿的时候，那些好心的乡邻们总是忙不迭地给他递上卷了菜的煎饼抑或是热乎乎的馒头。人们不图什么，真要有所图的话我想也许只有两个字——“心安”。“再怎么说都是人嘛！”他们笑着说。 “可能前世来生我们还修不成憨峰这样呐！”也曾有人这样调侃说。

　　熟悉的人也知道，从小到大，憨峰最喜欢的就是跟小孩子们玩儿。

　　平时我们家族中要是有了什么公事，我们这些堂兄妹再忙也是要回去的，只要回去，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多半会一起跟了去。如果恰好碰上憨峰没有出去瞎游逛的话，他就会蹲到小孩子们的身边，一会儿拽拽这个的衣角，一会儿摸一下那一个的小脸蛋儿。有时，胆儿小的孩子会吓得“哇哇”哭着扑到大人的怀里，憨峰就会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不知从哪儿弄来块糖果，或是草棒儿，亦或是一个光滑的石头蛋儿，又去哄孩子。等孩子没有了怕意，受不住物质的诱惑而迈步走向他的时候，憨峰就会忍俊不禁地嘿嘿地笑起来。偶尔有胆大的调皮孩子也会赖皮地在他头上、身上打两下，憨峰就会故作生气的样子跺两下脚，吓得孩子们飞快地四散开来；可等回过头一看，憨峰还蹲在原地没有动弹，于是他们又都蹑手蹑脚地故伎重演，逗得我们大家也会跟着笑成一片。

　　和憨峰熟悉了，有时感觉他并不憨。

　　一次，因为有事我们又都回到了老家。刚一见面，亲人们都互相寒暄着，谁也没有在意一旁的憨峰居然拿起两个马扎径自踱步到我二姐的身后。他轻轻碰了碰二姐的后背，二姐转过身，见是憨峰便笑着问：“峰啊，你干么？”憨峰把手中的马扎向上提了提，又转过头瞅了瞅一旁的二姐夫。二姐立刻领会了憨峰的意思，惊喜之余忙一边接着，一边大声地喊：“你们快看啊，峰竟然给我拿来了马扎子了！”二姐这么一喊，我们全都转过身来，不无吃惊且有点儿嫉羡地说：“是啊，峰怎么没给我们拿啊？”在众人疑惑、赞赏的目光中，憨峰不好地意思了，他又笑嘻嘻地默默蹲到了角落里。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二姐颇有点神秘的地说。“以后谁要是再守着我说峰憨，我可真不愿意他了哈。”

　　原来，有一年大夏天里，憨峰在瞎走中走到了十几里路之外的二姐的村子。当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有认识的人看他像是迷了路又热得满头大汗，忙跑去告诉了二姐。二姐听说后把手头的活一撂，火急火燎地跑出去把憨峰给领回了家。一回家，二姐一边让姐夫打了水给憨峰洗手、洗脸，一边忙着炒菜做饭，一直看着他吃饱喝足了，二姐才放了心。看太阳下山了，峰也歇得差不多了，二姐就领着他一直送到他熟悉的村头，并嘱咐他不要到处瞎跑，走丢了娘会急死的。二姐说她转身回去的时候偷偷回头看看憨峰，看见憨峰也频频回头面带笑意地看一看二姐。

　　再后来，憨峰熟知了去二姐家的路，每次去要是碰上二姐不在家，姐夫再忙也会拿他当走姐姐家的亲弟弟一样看待，让他吃饱了再走。

　　憨峰不憨。我常想，也许他是一棵自由行走在滚滚红尘中的枝枝叶叶间都暗藏菩提的无名树吧？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忧伤，什么叫做烦恼，他只活在简单和快乐的世界里。我不知道他是在用无声的语言和看似稚拙的行为救赎着自己的前世今生？还是在警醒世风之下自做聪明的我们?只可惜被名利的阴翳屏障了曾经拥有着一双慧眼的我们读不懂、看不出，甚而是视若罔闻罢了吧。

　　不过，我还是信奉人们常说的那句话：世上还是好人多！所以，我恳请您——那些善良的人们啊，如果你在路上碰到我的堂弟憨峰，或是和憨峰一样的、不是出于自愿却以憨态示人的每一个生命个体，请您都不要漠视或者怀疑他（她）的存在。请您相信：世上再渺小的生命都有他生存的理由！更何况，这身体上的残、障本来也不是他们的错啊。请您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向他们伸出爱的援手吧——为他们指一指回家的路，或者为他们挡一挡头顶的风雨。也请您相信：在短暂的生命旅程上，用感恩之心对待一切有情众生的人，一定会生活得踏实、快乐、平安、幸福。

　　相信吧，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