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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生樓散记

发布时间:2019-08-19 14:15:50

  樂生樓散记

  乐生楼是我故乡的一座戏园子。

  这座坐落在小镇十字街南路的路东小市场深处的戏园子,是民国19年(1930年)镇上开宜兴烧锅的杨大财主联合其它几家大买卖人集资,请奉天的行家里手设计施工建起来的。杨大财主时任商会会长,出资多,说话一言九鼎,“樂生樓”的财东自然非他莫属。

  据曾在“樂生樓”唱过戏的老艺人讲,当年“樂生樓”委实漂亮。近千平米的小楼,青砖砌墙,双檐起脊,黑瓦盖顶,端端正正立于小市场东端,甚为壮观。那北开门的门脸上方雕刻了“樂生樓”三个大字,字下面是一溜八仙过海招财进宝仕女花鸟等图的砖雕。东、西两墙一人多高处各排开一溜玻璃窗,东墙偏南角有个演员进出的小门。戏园子里面,一楼排列了二十多排条凳,后墙角两侧分别有楼梯通二楼两翼包厢和后包厢。包厢前围着精致的立柱护栏,护栏外侧留有茶役行走的外廊通道。戏台子前亦有立柱围栏,围栏两头耸立着一对粗大立柱。戏台子上方罩着四角天井。据说戏班子来此登台唱戏是要先祭台的,祭台斩下的公鸡头就投到天井里,以讨吉利。这条凳、楼梯、楼板、围栏都是木制罩漆,光可鉴人。尤为可观的是,各包厢和立柱上都刻着龙凤呈祥之画奇花异草之图,四角天井各角又探出个栩栩如生的龙头,真个是美不胜收。

  这样一座美轮美奂能容纳700多人的戏园子,即便是县衙所在地柳河步其后尘而建的“兴亚舞台”与之相比亦大为逊色。

  本有“小沈阳”美称的繁华小镇,有了樂生樓更是锦上添花。“一年365天,樂生樓里天天晚上唱大戏。”镇上的老人如是说。夜深人静,站到十字街头就能听到“樂生樓”里的咚锵咚锵声,至于“樂生樓”周遭人家,哪一天晚上不枕着“咿咿呀呀”声入眠?

  特别是过了大年的正月里,“樂生樓”门前立起戏码戏照,招引得小镇四面八方的乡下人坐着马爬犁载亲携友而来,边给镇上的亲戚拜年边看戏,有的戏迷干脆住下来看上几天。卖票口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尽管戏场由平时的一开厢增为两开厢或三开厢,戏园子里仍是座无虚席。戏台上锣鼓咚咚刀枪铮铮,台下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来壶茶!”、“来包‘大前门’”、“来包五香瓜子!”包厢里的人催得跑堂人一溜小跑。“来了,您的茶,您的‘大前门’,您的瓜子……”跑堂人一面向包厢里的人扔着手巾把,一面眼疾手快的递这递那。“樂生樓”的戏把小镇唱得名声在外,真个是未虚了“小奉天”的美名。

  那时被请到“樂生樓”唱戏的,除了小镇周边通化、临江、辉南、辽源的京戏评戏的角儿,还有奉天的名角儿。奉天城唱老生的王启亭、唱黑头的徐学魁、唱武生的尚神童、唱花旦的张凤霞和小金霞,以及辽源唱大青衣的刘梅霞都在“樂生樓”登过台。大叫小镇人津津乐道的是辽源唱京戏的陈世良。这位在北平科班学过戏又得其舅——大名鼎鼎京戏大师马连良真传的角儿,把《击鼓骂曹》中的袮衡唱得炉火纯青,“打炮”三日,“樂生樓”里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樂生樓”里的戏唱多了,小镇的戏迷张口都能娓娓道出一大串京戏、评戏、梆子的戏名:《宋世杰》、《击鼓骂曹》、《包公》、《春草闯堂》……至于后来地区吕剧团下放到县城,更是频频光顾“樂生樓”,小镇戏迷大饱眼福耳福。《钱秀才错占凤凰巢》、《拾玉镯》《姊妹易嫁》……聊起一出出吕剧,小镇戏迷如数家珍。

  我一个在“樂生樓”唱过戏的邻居说,那时,不入流的角儿大都不敢进“樂生樓”。戏誉是饭碗,四角天井下的戏台子是好上不好下的。见过世面的戏迷们看戏好挑剔,唱不好就会被轰出“樂生樓”。即使是名角儿登台,也得使出浑身解数呢!

  东北光复,“樂生樓”被小镇人民政府接管之后,请角儿少了。镇工商联组织了地方联合业余剧团,土生土长的生、旦、净、末、丑粉墨登场。他们除了上演传统戏剧,还配合政治形势排演现代戏,如《三世仇》、《春风吹到诺敏河》等。1964年社教时,北京文化部包保小镇运动,由队长张庚执笔集体创作的反映农村社教前后变化的现代吕剧《山花红似火》在“樂生樓”拉开帷幕,轰动全省,此剧后来又参加了通化地区和吉林省的戏剧汇演。

  “樂生樓”里的锣鼓敲啊打呀,戏台子上的人走马灯般转啊转呀,不经意间,“戏台锣鼓咚锵响,人物风流又一春”了,世事变迁,戏台上的布幔挑来挑去,戏,推陈出新了。戏园子小舞台连着社会大舞台,“樂生樓”要上演的人间巨变大戏一出接一出。在不知不觉中,“樂生樓”已不仅仅是单纯的戏园子了。那是一块阵地,一处进行优良革命传统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的场所。另外,镇政府或学校有时也在“樂生樓”里开大会,“樂生樓”是小镇惟一一个室内适合开大型会议的地方。

  再后来,随着电影的普及,“樂生樓”自然成为电影放映场地。每年小镇除了偶尔在西完小和教会空场放映几场露天电影,收费电影只能在“樂生樓”里放映。每每十字街头贴出海报,孩子们就把“樂生樓”闹得沸反盈天。戏园子外的孩子,急得绕楼转来转去;进到里面的孩子,高兴得大呼小叫。他们向放映时事科普幻灯的光影上扔帽子、照手影,打口哨,直到电影正式开演才安静下来。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他们或陪《白毛女》中的喜儿落泪,或替《鸡毛信》中海娃送不出鸡毛信急得擦拳摸掌,或被《狼牙山五壮士》中的英雄跳崖壮举感动得热泪盈眶,或为《扑不灭的火焰》中蒋三枪毙叛徒拍手称快,或为《秋翁遇仙记》中秋翁的花园失而复得喜笑颜开……

  流水逝年,岁月留痕,也是疏于管理,这个时候的“樂生樓”如同一个韶华褪尽的美人,呈现出沧桑之态,昔日的楚楚动人容貌不复再现。原来古朴的正门门脸上的“樂生樓”三个大字和砖雕脱落殆尽,仅留下了坑坑洼洼的痕迹。照不到阳光的背阴砖墙上长出了一块一块的青苔,两侧窗子上的玻璃荡然无存,钉着长短不齐的木板。楼顶的瓦陆续破碎,天楼里漏水,地面下陷,阴暗潮湿,散发出刺鼻的霉味。戏台子地板下面成了小孩子捉迷藏的快乐园地。楼梯和楼板多有变形,走在上面吱嘎作响。更糟的是若踏到朽烂的楼板,定会板断失足。包厢外边的连廊损坏严重无法修复被锯掉,包厢拆除,楼上只剩下三两排条凳和歪斜残缺的护栏。不用说,木制设施上的油漆和彩绘早就脱落精光。那个巧夺天工的四角天井或许没有什么损坏,然而早已让挂满灰尘的蛛网遮挡得严严实实,包括我在内的小孩子谁知道戏台子上面有什么龙头彩绘?

  少不更事啊!“樂生樓”的颓败孩子一向不留心,只要那里热闹就够了。尽管我们不知道它曾经叫“樂生樓”,一直叫它戏园子,但是,我们的乐趣多是从“樂生樓”里找来的。电影不肖说,建国初期影片我们百看不厌,就连晚上说梦话都喊冲啊杀啊;传统戏看多了,一些小孩子也常常喊几嗓子京戏评戏段子。就连五音不正不喜欢唱歌的我,现在居然还能哼几句在“樂生樓”里听来的《秦香莲》唱腔呢:“真老包来,假老包,真把我老包气坏了……”

  不过,受当时经济条件限制,有条件随心所欲走进戏园子的孩子不多,大家往往为衣袋里掏不出二角钱买票而急得抓耳挠腮。于是,除了少数孩子能让亲属和熟人领进去,其它孩子常常做些淘气的勾当。他们有的结伙搭人梯撬开南墙窗子上的木板跳进去,有的扯块海报纸折起来伪装门票混进去,有的猫腰从入场人腿缝中间钻进去。另一些进不去的孩子则围在入口处拥来拥去,一旦守门人被挤到一旁,一帮小家伙就吹灭他身边的蜡烛蜂拥而入。没有这样机会时,他们则一声一声地“叔叔大爷”叫着,央求放他们进去。到了这时,戏剧或电影已上演过半,门外的孩子已寥寥无几。守门人不耐烦地一抬手,戏园子门前立刻人影皆无。

  我不是机灵孩子,也不好意思淘气,进到戏园子里的时候很少。有一次上映电影战斗片,我也手持从海报上撕下的纸片颤抖地递上去,不料前脚刚迈进门,守门人展开我的“门票”发现有假,伸手抓我。我人是跑了进去,但是一顶狗皮帽子却被他缴获在手。事后小伙伴笑我傻,他们说,玩这种把戏要瞅准人多烛光较暗时才灵。

  在后来我离开家乡日子里,脑中的老戏园子时不时地就拉开大幕。听人说,1960年镇政府组织人对“樂生樓”进行了一次维修。然而,维修也仅限于砌砌缺砖的墙壁,补补楼顶的坏瓦,钉钉断折的条凳罢了。“樂生樓”的当初华丽容颜是绝对无法恢复了,正在县城中学读书的我不无遗憾地想。

  我最后一次进“樂生樓”是文革派别斗争伊始时。小镇的中学造反派排演了京剧《智取威虎山》,我作为县城中学的老大哥应邀去观摩,又听到了“樂生樓”里的锣鼓声。这是一出被称作样的戏,我是以参加文化大革命的姿态坐在“樂生樓”里的。虽然戏台上中学生京味不足,唱腔走调,我仍然虔诚地看完了全场戏。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我没来得及仔细看看离别了三年之久的“樂生樓”里里外外有甚变化。

  又过了两年,这座装满小镇两代人欢乐的小楼被拆除了,那个位置盖起了两栋镇政府家属房。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怅惋不已。有个在“樂生樓”里唱过戏的老艺人对我说,拆“樂生樓”时,他心疼得流了泪。“多好的戏园子啊,说没就没了!”他语言之悲切,就仿佛是失去了一件宝贝。我顿时心生感慨,始知心中装着“樂生樓”的人并非我自己。

  在许多人看来,“樂生樓”仅是一座消失于小镇人视线的旧建筑而已,它不是什么名胜古迹,不可能得到北京颐和园里慈禧太后留下的德和园那样的待遇。在我故乡小镇后来新建的崭新剧场也闲置起来,人们坐在自家炕上或沙发上欣赏彩电里的戏剧、电影,以及其它节目的今天,忘掉“樂生樓”如同忘掉一座老店铺老住宅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然而我忘不掉“樂生樓”。

  在我心中,我故乡热土上那座具有中华民族古典建筑风格的小楼是永存的。它分明就是一块记载小镇文化生活的里程碑啊!尽管“樂生樓”不复存在,但只要挖到它的根,你就能寻到小镇戏剧生活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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