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岁月
李文旺
1971年5月,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的身上包着一块柔软的棉布,我本能地寻找着母亲的乳房。我不知道那个圆圆的肉体就是伟大的乳房,可是我知道,那个圆圆的肉体能够给我无限的甜美和粮食。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喊着:“太好了,这是一个帯把的,恭喜恭喜啊。”那是接生婆的声音。你不知道吧,我爹妈生过三个女儿,就是缺少男孩。
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的脸,觉得母亲是那么美丽。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四十二岁了。但是母亲天生是个美人胚子,比爹好看不少。可是,美丽有时候并不是好现象—————我一生下来,母亲就不向我提供粮食——————我只是吃了一天的奶水,就面临着断炊的困难。据说家乡是个鱼米之乡,可是,即使再富裕的地方,遇上了那个年代————农业不像农业,工业不像工业的年代,大家成天都在抓阶级斗争,就是有再大的优势也是枉然。用一句大人的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都知道鲫鱼是个催奶的好东西,可是,渔业没有政府去抓,鱼也是越来越少的。政府忙什么呢?政府都忙阶级斗争去了。
虽然我像一只刚刚出世的羔羊一样,本能的欲望越来越强,我那小肚子正在强烈地抽搐,与生俱来的饥饿感像个魔鬼似的在一步步威胁我。我的小嘴在四下里探寻着。大人们天天高喊毛主席万岁。要是母亲能够给我奶吃,我一定提早学会说话,我一定每天高喊十遍“我的亲娘万岁,万万岁”。不,不是十遍,是二十遍。只要给我奶吃就行。别人说有奶便是娘,我喊自己的亲娘万岁、万万岁总可以吧。
要是没有吃过奶,也许我不知道奶水的滋味,可是,吃过了,第二天却有突然断炊了,那种滋味,也许就是结过婚的人突然没有了老婆一样吧。我哭着,哇哇地哭着。母亲也许是被我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震撼着,忙把她那只丰满而又爬满青筋的乳房送到我的小嘴边上。我的嘴巴一接触到那个柔软的肉体,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粮食,这就是我的生命。我发狠地咬住母亲那个柔软的肉体,可是,任凭我怎么咬,这个在我看来比毛主席的名字还伟大还神圣的宝贝却那么无情——————竟然像枯竭了的泉眼一样,一滴水也没有。我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个道理,去你妈的,什么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像我这么大的人,来到人世才两天,还有什么比母亲的乳房重要。我在娘胎里就听到人们天天喊毛主席万岁,说毛主席很伟大,对于中国人很重要。我一个小屁孩还能否认那么多大人说的话吗?我在娘胎里就想跟着喊毛主席万岁,因为那时候我在娘那个温馨的肚子里,衣食无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当然不想造反,我也喜欢随大流,随大流多好玩,没有敌人,都是一伙的,就像后来看到的民兵。
毛主席是伟大,是重要,可是,你要是没饭吃,你要是面临着饿死的危险,我看谁还会整天高喊“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我知道,我小嘴的撕咬也许让母亲很痛苦,可是,母亲什么话也不说,还像是抱着个宝贝疙瘩似的把我越搂越紧。我当时是个标准的婴孩,我哪里会体惜母亲的难过。我的小嘴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慈善而放松半分。我继续用力地吸饮着,而且越来越用力。要不怎么说母亲是天底下最伟大的人呢。母亲不管我怎么用力,她都不哼一声。我气急败坏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我哭,我大哭,也许正是这哇哇的大声啼哭让母亲才稍微轻松一些。因为我不可能一边大哭一边咬住母亲的乳房——————那个我生命中最早的粮仓。
母亲把我放到摇篮里,摇着头叹息着,这叹息里,浸透了多少无奈和遗憾。很快,母亲像是去寻找什么。不久,我的小嘴里被一只橡胶奶嘴堵住了。我对于这没有体温的东西虽然有些天然的反感,可是,饿极了的话,哪里还顾了许多呢?不信,你那么大也饿一次给我看看。我就像是淹在水里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我什么也顾不上,拼命地吸允着,我高兴地吞咽着。啊,真好吃,太好吃了。难道我母亲的奶水挤出来以后又放到这瓶子里来的?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我可不管那么多,我抓起来就不放,死命地咬住那个橡胶奶嘴。
我吃饱了之后,这才朦朦胧胧地记得一些事:爹像是把地下党接头似的,神秘地把两罐奶粉交给娘,然后又像是说出联络密码似地对娘说着什么。娘那时候激动得热泪盈眶,抱着那两罐奶粉足足看了三分钟。我可一点也没有夸张啊,因为这之前,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奶粉这东西。
我的小肚子立即鼓了起来,像是喝足了血的水蛭。我满足地推开了那个胶皮奶嘴。我第一次感到了吃饱的舒服,也第一次体会着“人是铁饭是钢”的滋味。就这样,我没有饿死,而是坚强地活了下来。
我活了一百天的时候,家里正打算给我过“百朝”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消息————林彪死了。你说这林彪也是,你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要选这么个日子呢。好在乡下消息闭塞,我过百朝的当天,不要说是全家人,全村人,全国人也不知道林彪死了吧。哦,不对,应该说,除了毛主席和周总理等等极少数的几个人,没有人知道林彪死了。不知道是最好的,要是知道那个坏消息,你说多败兴啊。噢,我这里过百朝,那里却死了一个国家领导人,这不是比什么都惨的运气吗?
哦,说了半天,我这奶粉是怎么来的,还忘记说了呢。那个年代,弄上两袋奶粉也许比现在一个普通干部当上一个县长或者是县委书记还要难吧。要不怎么说,天大地大不如父母大呢。
反正,我后来听说,那两瓶神秘的奶粉还是从四千多里地之外的甘肃寄过来的呢。我的一个表叔在甘肃部队里当军官,是我爹发了电报到甘肃,求我那个很少联系的表叔,他看着家乡的困难,据说是托关系才弄来的。表叔其实也是一个十分执着的人——————他当年为了参军比我寻找母奶吃还要执着得多,据说解放军经过我们家乡的时候,他正在田里干活,他看见解放军兄弟头顶上那个金灿灿的红五星,扔下锄头,就一路跟着解放军到了县城。多少解放军劝告他,别跟了,别跟了,小弟弟。可是,表叔还是一路跟着,一跟就跟了五十里,来到了县城。你说,他是不是比我还要执着啊。这一跟,还就跟对了,他从一个士兵一直干到了副师职干部。
奶粉啊奶粉,在我生命的开初,那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可以说表叔是我的救命恩人,奶粉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一晃,我长到了三岁,哦,在乡下我该是四岁了。1974年,到处都张贴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宣传画。那一年,我可以自己吃饭了,这意味着,我不会被饿死。其实我不光不会饿死,我还可以看到人世间的许多事情了,有的还可以记下来。
那时候,我常常跟着大哥哥大姐姐玩,他们玩得最多的就是假扮解放军,模仿电影和部队上训练的情景。他们找一根粗大的棍子,把那棍子削成一头大一头小,然后在棍子下面捆上两个小树杈,他们的冲锋枪就成了。有的大哥哥抱一块砖头匍匐着前进,说是要去炸敌人的碉堡。他们的偶像是王成,董存瑞,黄继光。他们嘴里哼哼着南斯拉夫的歌曲“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
不过,这些都是小儿科,还有大人玩的那些东西才真正好看呢。大人玩什么?可多了,他们到圩堤上修圩堤,那么多鲜艳的红旗插在圩堤上,在我看来,那就是最美丽的图画。我不知道他们累不累。也许他们十分疲劳,可是我还是最喜欢看他们挑土的群像。那是多么壮观的场面啊。我四十多年,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场面了。我从父母的对话中知道这些大人其实十分疲劳,可是,那都是上面交给的任务,就是再苦再累也是要完成的。再说,他们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一个才刚刚记事的孩子呢,我能帮助他们什么呢。
如果说,修圩堤是劳累而又枯燥的活动,那么,也有痛并快乐的活动,那就是民兵训练。当然民兵训练也是我看得最多的事情。它比修圩堤还要多很多。因为这是全国性的事情。
那时候,在全国,像这样的训练场面大概不少于上百万个吧,至少有几十万个吧。
我还记得:在训练的操场上,树立着两块巨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另一边是“中国应当对人类有较大贡献。”
这些都是我儿时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有趣,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