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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荒凉

发布时间:2019-08-16 14:09:16

  也许我永远也弄不明白,大学时光对于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在,当我重新翻开那本搁置了很久、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的留言本时,像纸一样发黄的记忆变得明晰起来,一些心绪像潮水一样向我漫涌而来。我觉得我正在唤醒一个久远而深沉的梦。

  的确,那是个梦的季节。她曾在我的留言里写道:多梦时节,你的梦一定很美,愿你能少几份缠绵,多一份潇洒。

  她的字迹一如她本人,永远是那么洒脱,洒脱得如同一匹骏马。我依然不知道我曾经对于她的那份异常美丽的感觉是不是一种错误,然而我知道,这也许是我生命之中无法避免的。

  我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漫长而短促的大学时代里,我的心绪一直写满了忧郁和感伤;而在有关她的全部记忆中,我所深刻体念到的则是一种荒凉。

  其实在最初的日子,在我的记忆和梦里都没有她的位置。但在我眼里,她一直是个令人喜爱的女孩子。我曾在某个暑假寄给她的明信片里把她比作一条山间的小溪,永远是那么清澈和明朗,源远而流长。她学习用功,学习成绩优秀,纯朴大方,性情开朗,这就使得她有一种吸引人的独特。

  大三时,我们去了一个山水都很美的县城实习。日子虽比较苦,但却在我心中留下了美好回忆。那段日子,分在一处的男生女生每天吃在一块、玩在一起,在一个洗衣池中洗衣服,情同手足、亲如兄妹。没有了学校高墙大院的隔离,原本禁梏的心在共同生活的碰撞之中便很快的亲密起来。许久以后我们发现,实习是人生花季里那份同窗间感情发展的一次契机,它起到了某种催化的作用。

  刚下去不久,同学间组织互相听课、评课。能作为教师第一次走向讲台,我们都很兴奋,也很认真。那天她刚好有一堂课,我不加思索便去听了。我记得她上的是《挺进报》这篇,在场听的只有我一个。她的课讲得很好,孩子们也很乖,每次她提问的时候都齐刷刷的举着手,几乎是争先恐后。她神态自得地在讲台上走来走去,那姿态很自然地令人联想起矫首踏步的马匹。她全神投入,不断挥动手臂,课堂气氛浑然融洽,无疑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那时我真的觉得,她是最适合教这些孩子的,似乎这些孩子天生就应该是她教的!

  那天傍晚时分,她在实习宿舍门口教几个人唱一支歌。她唱的是平时我从来没有留意听过的歌,这是一首略带伤感的曲子,歌名后来才知道叫《你的生日》。歌中描写了一位寂寞的男孩,因无人为他祝贺生日而在寒冷的冬天流浪街头,充满忧伤:

  你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他流浪在街头。我以为他要乞求什么,他却总是摇摇头,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却没人祝他生日快乐……

  于是,后来他得到了别人的祝福,调子变得明快起来:

  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握紧我的手,跟我一起唱这首生日快乐歌。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生日怎么过……

  结局处不免让人生出许多感伤:

  这个朋友再不知下落,眼前的我有一点失落。这世界有些人一无所有,有些人却得到太多。所以我最亲爱的朋友,请你珍惜你的所有。虽然是一首生日才唱的歌,愿永远陪伴你左右!

  她一边挥舞着右手轻轻打着节拍,一边用一种深情的嗓音歌唱。这声音时而忧郁时而欢快,充满魅力。她唱得那么入迷,那么投入,即使经过了这些年的时光,有关此时此刻的记忆对我仍是那么深刻!

  在记忆中,那是个多么神奇的傍晚!那时我们离开学校已有了一段日子,一种淡淡的离愁笼罩在我们的心头。而她的这歌、这忧郁的曲调几乎深深地打动了宿舍里的每一个人。我呆呆地站在一旁,用整个的身心去倾听着、感受着;虽然这是一首生日才唱的歌,但它真的在很长的一段时期一直陪伴我,使我在此后许多寂寞的日子里常常想起这歌以及她,想起整个的大学时光。

  实习课时少,无聊时我们就逛街、打羽毛球。在所有的女生当中,她打球的水平是很棒的。打球的时候,她一甩一甩的长辫和有说有笑的神情很令人心动。她很喜欢同别人打球,然而每当我上场,她就不苟言笑了,勉强接几个,也很有点别拗,似乎彼此总找不到一种和谐。当时我很不解,为此总在心底苦闷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能像对等别人一样对我,让我也能分享你的一份快乐呢?

  善感的我总觉得她想把我排斥在她的世界之外。然而,她愈是远离,我则愈是向往,这是一种身不由已的过程, 是一种深入骨髓、无法缓解的心痛。

  那是一个晚上,当我逛完街回到我们那所临时寄居的破落的宿舍时,看见她正同许多人说笑。她的远离使我不想加入,立刻觉得自卑起来,只得匆匆转身逃了出去。

  我只身一人走在异乡沉沉的夜色之中。长长的胡同里又黑又静,只有一两户人家从门缝里漏出昏黄的灯光。我走路的声音惊动了一条猛犬,它朝我愤怒地狂吠。然而我似乎并不害怕,我依然独自前行,我觉得离开他们的欢笑愈远心里就愈好受些。

  附近有一座大桥。我慢慢踱步来到桥上。阵阵清冷的风吹上我的脸颊,我举头四顾,只见一轮明月高挂中天,周围是黑黝黝的连绵的山峰。幽幽清辉之中,江水无声地在月光下流动。顿时,多少失意和怅惘、多少感伤涌上心头!我低低的吟道: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此刻,我感觉被张若虚的这首《春江花月夜》深深打动了!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诗人啊,直到今夜,也只有今夜,我读懂了你!……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吟到末一句时,我的泪就落下来了。我几乎是在心中呼喊:令我伤心的人啊,你可知我心么?可知我心?!

  便低头默默看着桥下波心泠泠的流水。流水泠泠,如泣如咽。良久,我重又仰起头,看着那天上大半轮冷清清的月,心想:月儿,月儿,今夜,莫非你也是个失意的君子么?你也觉得孤独么?

  时光总是匆匆太匆匆,令人难忘的实习结束了,我们都重新回到了大学校园。但她在我眼里却越来越光彩动人。一次晚饭时分,当我走到宿舍楼下那块广告栏前时我忽然呆住了。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广告栏前凝神思索。是她。然而与平时不同,她似乎是刚从浴室归来,浓浓的黑发披在肩上,一抹刘海湿湿的卷贴在明亮的额头,红色的毛衣同黑色健美裤烘托出一种夺目的灿烂。那是一个浑身洋溢着青春色彩、充满活力和无限生机的女孩!她站在那儿,整个的造型令人联想到一株热烈盛开的火红、蓬勃的木棉花!

  我再次深深的被她打动了。

  说不清是从何时起,我常常凌晨五点钟便起床,在室友们睡意正浓时便动身去野外长跑。为此我必须翻过宿舍和学校两扇铁门。我那时觉得自己意气风发,步姿很美也很潇洒。这是一种积极的蓬勃的生活方式,而这种生活的动力则是源于一种美丽的渴望。

  无数次在课堂上,看见她抱着双浑圆的双肩会神听讲的姿态,有一种心情便会不可遏制的疯长。她也许知道了这一点,这使得她每次回头都像受惊的麋鹿,脸颊飞红。

  终于有一次,我给她写了封信。很想当面交给她,却又想掩人耳目,于是便可笑地贴上邮票、仿作了一枚油戳。课间,我走到她的面前,抑制不住心跳但又装作极自然而随便的把信放到她的课桌上说:“这是你的来信吧!”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开了。我心中几乎怕得发抖,想:“千万别把信退回我哦,否则我承受不了,也许会去自杀的!”

  待到再碰面时,我们忽然像受惊的老虎和失去武器的猎人都想夺路而逃。

  不会忘记有那么一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同她搞了个小小的恶作剧。下晚自习后,她竟然亲自来男生宿舍找我,把我叫了出去。我的心在怦怦的跳,有几分胆怯,也有几分莫名的喜悦和激动。她把我叫到宿舍大楼的一个黑暗的角落,训了我一通,之后她这样说:“你为什么要写那些信呢?好傻!说你胆小,可真胆大哦。你文笔好,算得个‘才子’吧,可惜我不配作你的‘佳人’哦……”

  她还说了些什么,我都没记在心上。在黑暗中,我只看见她的双眸中闪动着一种光芒。我还隐隐的闻见她发间的气息。

  永远难忘的是后来的一天晚上。记得我在那一天的日记里用了特大号的字体,怀着一颗异常痛苦的心写下了这次我经历的险遭覆没的情感之灾。一位室友聊天之际,提到她同某位的亲密关系。这是我以前从未听说的,至少是我喜欢她以来从没有人向我提起过的。当时我一下子惊呆了,简直回不过神来。我当时只觉得意识凝固了,觉得五内俱焚,几乎要丧失理智了!

  爱的煎熬,一天比一天更甚。我小心的爱着,我深沉地爱着,我可是用世界上最纯最无私的感情爱着啊!我真想大哭一场!真想冲出去喊着她的名字,大声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室友见我如此痛苦,不免叹气,执意要用他业余研究过的卦术为我算命。他说我命里注定优柔寡断,有始无终。我默然。我似乎真的觉得冥冥之中确有一只无形的命运之手控制我,使我身不由已、无法抗争!

  也许绝望的人都是宿命者。

  在那晚零乱纷纭的梦里,我看见她穿着一件飘逸的黑绸裙,手拿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有一种令人畏惧的美。我曾看到过一篇写得很好的文章,题目就叫做《畏惧美丽》。文中说:畏惧美丽就是尊重美丽,而且应是更高层次的尊重。我于是顿悟。

  很快地,一种临毕业前的气氛已悄然来临,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惶然和紧张。那时我作过一首诗,是专为她而写的。本来是不想给她的,但是后来还是叫人转交她了。那诗叫《猎人笔记》。

  蓦然回首/已是草原的尽头/所有记忆 有关水草/有关芬芳辽原的花朵以及蝴蝶/顿然空白/ 我发现自己仍然是两手空空/而面前 是一片莫测的丛林

  有马啸啸/ 一匹好马 一匹似曾相识的马/一匹难得的乌亮的黑马啊/就在草地边缘/黑马背负着太阳/它昂然屹立/瞳孔中流淌着无限留恋的波光

  可是没有速度和力气的较量/我早已经举手投降/因为它得得的蹄声/早已把我的心敲成百孔千疮!

  马儿,你慢些走慢些走/ 你请慢些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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