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电影
在1984年,我考取了中等学校。那时候能上中专,比现在考取大学还稀奇,还高兴。因为 考取了学校,无论是中专还是大学,都意味着以后一定是吃国家饭的人。我家里每一个人都很兴奋异常。父母正张罗着给乡亲们放电影呢。那时候,我们家乡流传一个顺口溜:“上大学,真高兴,欢欢喜喜放电影,今天放个《地道战》,明天放个《上甘岭》。”
那时候放电影,一场二十元钱。二十元钱在那时候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家里出了个吃国家反的人,对于掏这二十元钱,不但不心疼,而且都感到很高兴。
那时候,我家一高兴,连续请了两场电影。记得头一天晚上是《少林寺》和《神秘的大佛》,第二天是《洪湖赤卫队》和《五女拜寿》。
我爹对我妹妹说:“闺女,你今天别看电影,也像你哥哥一样好好读书,多读些书,将来考上大学才好啊。”我妹妹把嘴巴撅起来很高,说:“爹,我才不呢,哦,我们自己家请电影,自己家的人不看,还专门给别人看,我多冤啊。”爹打着哈哈说:“孩子,爹跟你闹着玩呢!”爹是个很少开玩笑的人,可是,自从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爹常常笑得合不拢嘴,时不时地和周围的人开玩笑。
因为当年的知青张少郎的到来,我们家放电影的时候,村里破天荒地出现了电影海报。张少亮是1970年到1975年期间下放在我们村的知青,他十分擅长画画。后来他又成了我的物理老师。1984年夏天,他离开我们村整整九年,再一次来到我们村里看看。他这一来,就刚好遇上我家请电影。张老师原来和我哥哥是同学,加上他下放的时候住过我家里,所以,他一听说我家请电影,十分高兴。我哥哥开口请他画几张画玩玩,让村里的人开开眼。大家记得,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张少亮画的毛主席巨幅画像,立在仓库的大墙上,曾经在县城评比时得过奖。张老师说:“还玩什么,要画,我就干脆给你家画一张电影海报吧。”在农村画电影海报,不要说是在我们村,方圆 十几里地也许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吧。我爹娘自然也十分高兴。好酒好菜地招待我的老师张少亮。也许是喝多了些酒,这一次,他画的海报有些走样——————那个少林寺里的李连杰有些胖了,神秘的大佛里的刘晓庆又有些瘦了。不过,在农村能够看到电影海波,大家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哪里还管它走不走样呢,何况,农村的人对于李连杰和刘晓庆其实印象都不是太深,没有几个人觉得海报画走了样。
第一天放电影,天气不太帮忙,刚刚把挂电影银幕的两根杆子埋下去之后,原来晴好的天气很快就变了,显得十分闷热,而且,很快就下起雨来了。
父母赶紧请人帮忙,把挂银幕的杆子取出来,重新把那两根杆子埋到了村里的大会堂去了。爹让我把自家的大方桌搬到大会堂去。我放好了大方桌,那桌子是放电影机的。然后我又在大方桌角上插上一根长长的竹竿,再用绳子绑牢竹竿子——————那竹竿是用来挂电灯泡的。
那大会堂可大了,可以坐下一千多人人。哦,你不知道吧,我们村可是全县有名的村子。在1979年就有自来水塔呢,村里家家户户也都有了像模像样的自来水用了。不信的话,你看看大会堂后面那高高的水塔就知道了。
大会堂是平时社员们开大会的地方。自从实行了生产责任制以后,这大会场派上的用场慢慢少了,因为社员都变成了村民,队里的干部也和社员们平起平坐了,再也没有搞大集体那时候的优越感了。这个大会场慢慢变成了各个社员存放稻谷的地方。时间已经到了阳历八月的尽头,各家各户的粮食该卖的卖了,该交的交了,所以,这大会场就显得分外空旷,正好拿来放电影。
到了晚上,雨又停了,电影开映的时候,大家端着板凳,拿着椅子,三三两两地来到大会堂看电影。其实大家都喜欢在大会堂看电影,不喜欢在露天看电影。之所以开始放到空旷的晒场埋电影杆子,纯粹是原先村里的老队长倚老卖老地发号施令,说晒场上比大会堂容纳的人更多,假使有更多的外村人来看电影,也好容纳得下。其实,大会堂已经够大了,即使来上五个、六个村子的人,照样可以容纳得下,只是或坐或站而已。村里的老队长为什么喜欢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呢。据我爹妈说:这不是刚刚实行责任制吗?那个喜欢指使别人的老队长要是再不使用一点权利,他慢慢也就失去了指挥别人的机会了。他这纯粹就是最后过一过权利的瘾。爹妈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老队长怎么说,就怎么做呗。
终于可以在大会堂看电影了,村民们都十分高兴,四五个村的人都来到我们村的 大会堂,一千多人,满满当当,虽然座无虚席,可是,也并不显得拥挤。 村民们都说我家运气好,说要不是这场雨,还不能来到大会堂看电影,即使晚一天下雨,也不能两天都在大会堂看电影。
头一天的电影开始了,大家一如既往地等着大队书记来讲话。放电影以前,我们这里的十里八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每到电影开映的时候,不是大队书记讲话就是队长讲话。每到这个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动地让出一条道来,让干部来讲话。其实,那几年,无非是传达一些粉碎四人帮的消息,恢复高考的消息,对越自卫反击的消息,生产责任制的消息。高考考取的人家,如果是分数高的,一般都由干部传达高考的分数。
从村里到村里的大会堂,还有一小段路程。这路上,要经过一段社员们的自留地。那里种着各家各户的蔬菜,菜地里,不断传来青蛙的叫声。蛙声此起彼伏。菜地里,西瓜、茄子、香瓜、黄瓜涨势正旺。不过,随着责任制的实行,大家的菜地都经营得不错,再也用不着到别人的菜地偷瓜果吃。
这一次放电影,大家都等着干部来说话。突然,放映员说话了。放映员是个很漂亮、下放的大龄青年,他二十七岁,已经放了十年的电影,大家都喊他海波。据说海波因为追求一个心爱的姑娘,连城也不回了。那个姑娘终于被他诚恳的心感动,据说,最近打算嫁给他了。海波那鸭嗓子一样的声音说:“社员同志们,责任制已经两年了,大队干部说,今后,大家都是真正的主人了,再也不搞什么干部讲话了。要是开会,也用不着在放电影的时候。“这时候,观众们都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突突突”发电机响了,灯泡亮了,人群顿时一阵欢呼。 海波也许是晚上喝多了酒,一糊涂,竟然把电影名字报错了,他说:“今天放映的是《洪湖赤卫队》和《五女拜寿》。”看,海波把第二天的电影当成了当天的电影。大家一听这电影的名字,都觉得索然无味,因为这两个片子这两年大家已经看得够多的了。可是,等大家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才发现,电影并不是海波报出的那些电影,而是非常好看新电影。也难怪,那两个片子都是大家很少看过的,一个是《少林寺》,一个是《神秘的大佛》,都是武打片,而且都拍摄得十分精彩。虽然这片子在城里放过不少,可是,到农村来还是很少的。大家高兴地看着精彩的电影。穿梭在观众里买冰棍的、卖香瓜、卖葵花籽的女人来回走动,不断地叫喊着:“冰棍,卖冰棍了,五分钱一根。”“香瓜了,又甜又脆的香瓜了。”大家纷纷围过来,买了冰棍、香瓜、葵花籽又继续看电影。这卖冰棍的,其实,大家都认识,她就是前几年那个歪带草帽挎着小篮子的批斗典型——————强项婆十月菊。那些年,她做小买卖常常被带着胳膊箍的工商人员抓住,杆秤也常常被没收。后来,十月菊一看见胳膊上带着箍的人就犯怵,以至于坐下了病了。自从1979年以来,十月菊做小买卖再也用不着提心吊胆了。十月菊一边卖冰棍,一边也自顾自地吃着冰棍。好家伙,这十月菊的胃真不错,一口气竟然能吃下三根冰棍。人家问她,你这赚的还不够你吃的呢。十月菊自豪地说:“辛苦赚,快乐花呗。”十月菊遇上卖香瓜的,大家都以为她们会吵起来——————这是她们以前常有的一幕。可是,强项婆十月菊遇上卖香瓜的,不但没有耍出她惯有的泼辣,而且拿出两支冰棍送给那个卖香瓜的。之所以称十月菊是强项婆,那是有根据的。在东汉的时候,有个叫董宣的县令因为办事不看皇帝的面子,触犯了皇帝。皇帝让他俯首谢罪,他拒不低头。这个十月菊也是一样。有一次,工商人员不但没收了她的杆秤,而且让她向广大的贫下中农低头认罪,可是,她就是不肯低头。几个人把她的头摁下去,她那倔强的头又一次高高地昂起,所以,人们都喊她强项婆。真的是世道变了,以前,这几个做小生意的人一见面就像是乌眼鸡似的,个个都怒目相向。
第二天的电影真的有些乏味。但是,大家都喜欢在大会堂看电影,所以,来的人其实仍然很多。更让人吃惊的是,电影放到一半,突然片子断了,我们一家都担心又有人吹口哨、喊嘘声,可是,一个也没有,大家看电影的秩序很好。我猛然想起了六个字“苦心人,天不负。”我看着良好的秩序,我想:这不是“善良人,天不负”吗?我的父母善良得在村里都出了名。
这两天的电影,我都是头天晚上很兴奋,第二天早上很疲劳。为什么呢?我第二天早上必须起早到大会堂去打扫卫生。那么多人看电影,扔下的香瓜皮、冰棍纸、葵花籽壳,满地都是,我起码得打扫半个多小时。
那时候的电影,现在回忆起来还是那么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