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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墓中的那个亲人

发布时间:2019-08-23 03:35:23

  凄凉的唢呐又吹起来了。刚刚垒起的高高的土坟上,招魂幡在寒风中无声招展。那个曾经最疼爱我的祖父,就静静地躺在坟堆深处那个小小的棺木里。他冰凉的身体上,穿着为归寿人订制的15件衣服,脚穿寿鞋,双手紧紧攥着一对银锞子和百元钞票,口中含着一枚钱币,头上是平时戴的保暖帽,身边放着他平时用过的物品,包括看过的书籍、手表、收音机和一幅假牙,身体底下垫着一层石灰。他的表情很安祥。无论外面的鞭炮声、哭声如何的喧嚣,我亲爱的祖父,87岁的祖父,他就这样在土堆深处永远的睡着了。在众人离去,自己转身回家之前,突然有一种想留下来陪伴他的想法。

  曾经,坟墓是一个令人恐怖的东西。记得小时候,哪怕是白天,每次从坟墓边上经过,都怕得要命。从今天起,第一次认识到,坟墓,只是一层将至亲的人阴阳两隔的泥土,坟墓里的那个人,在亲人们的心中,永远都是生活中最亲近的一部分。

  祖父严格上我应该叫外公。那一年,父亲带着寡居的祖母来到了母亲的村子成家落户,从此鳏居的外公就成了我的祖父。父亲流落他村,是因为当时阶级斗争过于残酷,作为地主家庭出身的他除了离开家乡别无选择。自从外婆死后,母亲家里的日子也过得十分悲惨,同病相怜的两对人就这样结合在了一起。那一年,祖母45,祖父41,父亲21,母亲23,2年后,我出生了。

  在我的印象里,祖父和祖母一直是分睡两床,我从小就是和祖父一起睡的。可能因为我是长孙,祖父对我非常疼爱,我也对祖父非常依恋。记得有一次,我大约5岁那年冬天,大纷飞,天寒地冻。我从外面玩了回家后不见祖父,问祖母说是去姑婆家做客去了,我不加思索就去追他。我按照记忆中的路一直往直赶,在冰天雪地里一直追了6里追到了姑婆家的村子,可是在村里最终还是迷路了,不由得大哭起来,好在表叔后来发现了我,把我抱到了姑婆家,祖父听说我来了,当时还不敢相信。

  祖父虽然言语不多,但对我的爱我是能体会得到的。记得小学时为了养蚕,我跑到离家很远的一个人家偷采桑叶,被主人发现赶了出来,哭着回了家。祖父看到后,带着我去那人家要回了一大捆桑叶。后来,一位常在我家歇脚的老中医看中了我,很想带我去学医,家里其他人都赞同,但祖父却不同意,因为老中医年纪已经大了,他怕等不到我学有所成老中医就要作古,到时我书又没读成,医又没学成,耽误我一生。

  祖父在那个年代,算是个比较有学问的知识分子。他玉亭中学毕业后,曾就读于浮梁师范。作为解放前的师范生,祖父却生不逢时,可以说一生落魄。因家庭变故,祖父师范没毕业就回了家,挑起了家里的担子。因为顶着富农的帽子受到过打击,祖父一生都谨小慎微胆小怕事。他不善表达,很少提自己的经历,所以,直到现在,我对祖父的年轻时代还是知之甚少。

  小时候,祖父常要我写毛笔字,他常教导我说“字乃儒者之衣”,一个人有没有学问,首先看他写的字好不好。祖父的正楷写得非常工整有力,记得那时候,村子里人家的对联大部分都送到我家来,让祖父帮他们写。祖父帮人家写对联,不但不收费,不管多忙,都不拒绝,往往还是又贴纸张又贴墨。包产到户之后,祖父还担任过村里的会计,算是村里的班子成员之一,这大概是祖父令人感慨的一生中最风光的经历吧。后来,又做起了风水先生,远近不少人娶亲看地都来请他。记得我在大学读书时,他还让我从外地给他买回过一个罗盘。

  我参加工作以后,他对我的工作非常关心,每次回家都要问我工作上的一些事。我父亲只是小学水平,我母亲是文盲,祖父毕竟是知识分子,和他聊起来很轻松,我也常把自己单位和工作上的一些事告诉他。他虽然给不了我多少建议,但能倾听理解,对我来说,就已足够了。二弟在中央财大读书时,祖父和祖母两人去北京游览过一次,我从弟弟拍的一叠照片当中选取了祖父和祖母在北京动物园的合影放大挂在墙上。照片中,祖父精神抖擞,嘴角露出难得的一丝笑容,那趟首都之旅大约是祖父一生中最开心时光。而这张照片也已成为祖父和祖母唯一的合影,将成为弥足珍贵的永远的纪念了!

  祖父和祖母性格不合,加之祖母又比较强势,两人谈不到一起。随着年龄的增大,村子里和祖父年龄相仿的老者一个个都先后离去,祖父更显孤独。好几次我说要带祖父去县城到处转转,祖父说坐不得车,不愿出门。几年前,祖父的眼睛开始患有白内障,因为年纪大,不便动手术。白内障更让祖父行动不便。大约从4年前开始,祖父又开始有些哮喘,特别是冬天,每年都担心自己活不过春节。在医院工作的妹妹隔三差五的回家,帮祖父带些药,检查身体,祖父也把孙女当成了救命稻草,每周都眼巴巴的盼望她早点来看他。祖父非常在意自己的健康,情绪越来越焦虑。回家时,经常看到祖父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夕阳里,话也越来越少了。我也隐约感觉到,祖父可能来日不多,在今年国庆节时,在我的提议下,全家拍了一张大团圆的合影。

  上个月20号,凌晨五点,突然接到电话,说祖父快不行了。我牙也顾不得刷,急忙开车回家,看到妹妹已经到了,祖父鼻孔上插着氧气,手上在输液,人事不省。我悲从中来,连叫了几声祖父,没有反应,以为祖父就这样要走了,不由得流下了眼泪。听说此前几天,祖父就意识到死亡的来临,做好了打算,对祖母和母亲就有所交待。等到二弟,三弟从外地赶回之后,在大家的精心护理下,祖父竟然又慢慢好转了。弟妹四人,即使过年也很难聚在一起,因为护理祖父,那些天,大家围坐在一起,聊工作,聊回忆中的往事,其乐融融。二弟三弟走的那天,祖父已经可以重新扶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了,喝上半碗稀粥。没料到没有两天,情况急转直下。上周五,我赶回家时,祖父已经进入弥留状态,脉博已经几乎没有,只是偶尔在喉咙中还有动静。如同风中一朵小小的火苗,忽时忽暗,这就是所谓的“灯尽油干”吧。二三次长长的呼气之后,我亲爱的祖父,从此再也没有了呼吸……

  祖父走的时候,神情非常安祥,与想像中的以及影视中人临死之前的情形不同。祖父像是进入了一种更深的睡眠状态,这种睡眠是如此深沉,以至不用呼吸。

  停止呼吸之后的祖父在床上躺了两天之后,被移到了地上。我坐在祖父头边,黯然地烧着草纸。一张张黄草纸扔到火盆里,化作一只只红艳美丽的火蝶飞舞。我感觉那丢进火盆的不是纸,是祖父黯然一生中的一个个日子。我时不时扭头看看祖父,他脸上蒙着一块白布,我真的好想再看看祖父的面容,真的希望他忽然间会醒来,而且某一瞬间,我确实有过祖父身体动过的错觉。死人复活怎么会可怕呢?对我亲爱的祖父来说,如果他能突然坐起来说话,那该多好啊!

  祖父入殓的那一刻,八大王揭开了他脸上的白布。我挤到棺木前,最后看了一眼陪伴我几十年的亲爱祖父。我意识到今生今世,从此再也见不到祖父的音容笑貌,甚至哪怕是他停止呼吸之后的面容,我无比心痛,泪水夺眶而出!

  隆重繁琐的出殡礼仪在号手的唢呐声中结束了。荒山上增加了一处高高的亲切的坟垛。花圈将祖父的坟围在中间,那是在生的亲人们给他的最后的送别。坟垛背靠山坡,面朝广袤的田野,风水很好。这里春有杜鹃啼血,夏有江水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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