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觉得日子了无意义。文字，差不多是荒野的几声呐喊，既不能感动到谁，更不能在时光的流水刻下永久的印痕。挣钱，倒是多一些现实。可饱暖之余，虽不至思淫欲，却又时时迷惑：难道生命真的只是以挣钱为目的，以挣钱为内容？

　　怀疑是一种病，一旦萌生，便如洪水猛兽，不可收拾。很快，人便如霜打的茄子，没了精，气，神。蔫了。

　　难得周末艳艳好秋日，吃过早餐，我约周爹去四湖河垂钓。

　　旧时人家，逐水而居，村庄是河流滋养的瓣瓣桃花。如今房舍皆沿路而建，一为方便，二为商用。我们骑车穿过马路。虽是乡镇，路上依然车流滚滚，人流匆匆。周爹说：“古人当官不说当官，说‘牧民’。其实老百姓哪里要他们‘牧’？只要规范利益关系，社会就会像现在一样，欣欣向荣！”我深以为然。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家乡依然有三条大河：内荆河、排涝河和四湖河。如今，内荆河——古夏水的支流，已湮没于岁月的荒烟蔓草，澹澹清波只存依稀残梦中；排涝河也已河道淤塞，水藻丛生，垂垂老矣。只有四湖河依然宽阔、清澈，焕发着生机。

　　重露浸履，提醒着时令在秋。我们在河边寻得一块开阔地，摆开座椅、钓具，只等鱼儿上钩了。

　　不远处，两个妇人挽着裤脚，站在水中——当然不是如碧荷般亭亭娇羞——清凉的秋水定然吻着她们并不细嫩的腿。寒露一过，正是河蚌、螺丝肥美的时节。她们一边用推籈子（一种捕鱼工具）推着螺丝、河蚌，一边说着什么笑话。笑声，像秋风一样干爽，粼粼洒满四湖河面一圈圈涟漪……岸上一排村舍，野菊以花骨朵的形式潜伏在房前屋后，河畔柳旁，翘首等待着霜降的号角；一个精神矍铄的老翁正在抽水浇地。地里新栽的油菜蔫头耷脑，还没从移栽的痛苦中还过魂来。这些喝足了水的小家伙，再得一晚夜露的爱抚，明天肯定会仰起调皮的小脑袋，重新打量这灿烂的金色世界。

　　“小郑，感觉你这几天没精神。怎么啦？”周爹关切地问我。

　　“没什么！就是感觉干什么都没意义。”

　　鱼漂沉了一下，转瞬又恢复平静。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周爹。

　　周爹很快就钓了一条鲫鱼，他把鱼扔进篓子。

　　“你说说看，你觉得什么没意义？”

　　“开始觉得读书，写字没意义。现在觉得赚钱也没多大意义。您看我是不是快当和尚了！”许多事，放在心里是个大问题。可说出口，却又觉得有些无聊。我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年轻人里面，我还是蛮欣赏你的。”周爹没有直面我的问题，却夸奖起我来。

　　“我有什么值得欣赏的？又在奚落人！”我真不是谦虚。一个事业的失败者，生活的失意人，躲在乡下的苟延残喘者，能有什么值得别人欣赏呢？

　　“你回乡几年？”周爹问。

　　“整五年。”

　　“五年！白手起家。我们这个小地方不多吧！”

　　“这不值一提。我的好多同学不知比我好多少倍呢！”

　　“不是多少钱的问题。你知道你这几年白手起家的原因吗？”

　　我一怔，茫茫然望着澹澹的水面。鱼漂依然没有动静。我还真没想过这问题。

　　“大概是勤劳吧——也许是运气好。”我思忖着。

　　“你说的也对。我看主要还是美德。美德也许是与生俱来，也许是后天教育获得。不管怎样，至少爱读爱写的习惯帮你保持了美德，没有在染缸里给染掉。”

　　我看着周爹。周爹沐浴在金色的秋阳中，浑身泛着神圣的光，像一个哲人。

　　周爹的话无疑是对的。回乡前，财富聚了又散，朋友聚了又散，爱人聚了又散。浮浮躁躁蹦跶十几年，何曾有一样东西自己真正拥有过？而这几年，日子平静如水，却有时时感受到幸福浪潮的冲击。

　　“人这一辈子，是会常常受虚幻感困惑的！”周爹接着说，“我年轻那会儿，打打杀杀，只想别人怕自己，觉得怕就是尊重。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文革的时候，不光我，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虚幻感。知识份子吧！从古到今一直都是受尊重的。但那个时候不行，是‘臭老九’；当官！中国人一直敬官怕官，那时候‘当官的’也不行。今天你还人模人样，明天说不定就押着你在游街，批你斗你。利益的浮尘遮蔽了人们的眼睛，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但现在回过头来看，真正获得幸福的，还是心怀美德的人。”

　　老头儿估计有些兴奋，脸涨得微微泛红。我不禁疑惑，是我约他钓鱼，还是他约我谈心？

　　“不说远了。你觉得钓鱼有意义吗？有人骂我们吃饱了撑的——这些钓具，便宜的也要好几百；每天的鱼饵、打窝子的香料也要不少钱。拿这些钱去买鱼，你说要买多大一堆？可是我每天把鱼竿一背，在河边一坐，天下纷繁的万事都与我无关了，我的眼里只有这一湾清水。清净啊！”

　　周爹举着钓竿，静静地坐着，如老僧入定，并没有再发议论的意思了。

　　两个妇人已渐行渐远，听不见她们爽朗的笑声。只有坡地里的老翁还在挥舞着锄头，汗滴禾下土。四野寂静，唯闻丝丝风声。

　　我忽然觉得明白了一些什么道理，努力想要说出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眼前的景物，刹那的感悟在发酵，一些零零碎碎的句子涌上心头，于是得了一首不能称诗的诗：

　　《秋意南山》

　　翻四十遍秋月的线装书

　　黑发浸霜 凭谁不唱破

　　西风烈的陈词旧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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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夕何夕 脚步一遍遍叩问

　　黄叶地

　　小桥流水 村舍不解萧萧

　　自顾自弄新意

　　碧云天里 渺渺归鸿

　　画淡淡一行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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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丰收时令

　　抱红鲤的娃娃 也抱得

　　稻谷满仓

　　谁含笑把盏 清冽的酒意

　　篱落黄菊

　　谁又在撷取 满满一筐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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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一茎来时路

　　瘦长如秋草

　　昨夜雨沾湿尘埃

　　柴扉青青 叹如今秋水淌过

　　近近远远

　　处处是悠悠南山

　　我会永远记住这个艳艳的日子，钓秋的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