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的阅报栏
当地居民都知道,在小街的出口处有个阅报栏。十多年来,几乎成了一道永恒的风景,吸引着众多过往行人的目光。当地居民还知道,年代悠久的阅报栏是逐渐演化的,起初在陈家的山墙上。后来山墙开了卷闸门,阅报栏就长了几只木头脚,走到几棵须根垂挂的榕树下面。再后来木头身躯成了锃亮的铝合金,夜里也能反射马路灯火的光线。然而,当地居民少有人知道,这个阅报栏从诞生起,就跟所有的单位没有关系,哪怕是居委会,也没有投进过一分钱。他的主人,或者说它的出资人,是陈记杂货铺的老板陈兴华。
陈兴华是退休教师,骨子里就爱关注国家大事。他把祖房改成杂货铺,并不是为了下海经商捞钱,而是为了方便四邻,自己也能老有所为。初开店时,就订了一份报纸,每天不断有人来,谈天聊白,把报纸丢得哪里都是,乱糟糟的。女儿陈晓看见了,说了几次,这哪像做生意的店铺?他一想也对。但他拿不下面子赶走闲聊的人,都是左邻右舍,也是杂货铺的主顾。女儿灵机一动,打开一瓶浆糊,把报纸都贴到山墙上去了。
虽然是自己看的报纸,但贴出去就成了公共财产了,但出资人还是陈家。而且一份太单薄了,又加买几份,既有早报、晚报,也有体育报。女儿一算账,一个月要多出几百元的报刊费,连叫划不来。想不贴了,她的单位效益并不好,两口子的工资都是数着用的。为这个公益贴这么多钱,让她心疼得直戚眉。
可老爸不同意。他说,你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底。
女儿惊呼道,我们又不欠谁的,为什么要我们做?
老爸说,我们欠街坊邻居的,没有他们,我们开不了杂货铺。
由于他每天不间断地更换新报,来这里阅报的人越来越多,影响越来越大,乃至区镇领导亲临参观,都道不简单。年底即树为群众文化的标兵。他越觉得这件事有意义,并不在意几个钱的付出,除了领回一个奖状,他谢绝了各种奖励和奖金,并在表彰会上公开表态:只要我在一天,这个阅报栏就要存在一天。
这一承诺,又是十多年。
这天,陈兴华的哮喘病犯了,坐在沙发上紧喘一阵,脸膛都憋成了紫色,像门口的鸡冠花一样,仿佛轻轻一弹,就有鲜血汨汨流出。打电话要女儿回来。女儿边收边嘀咕,明明病犯了,您还收拾杂货铺干嘛?我们都有工作,真靠这个铺子过日子,早就饿死了。这个铺子就是给您消磨时间的。租给人家,租金比杂货铺的利润高多了。您还坚持义务建了一个阅报栏,一个月要贴大几百。
陈兴华又是一阵拉风箱似的喘息,仿佛把门前的天地都揪紧成了一团。女儿赶紧停止唠叨,放下手里的活计,给老爸轻轻地抚背。好一阵,喘息刚缓过来,就听见房外有人大声说话。陈兴华抬头问女儿,餐馆赵老板说什么?女儿还没有来及回答,赵老板洪钟一样的嗓门又嚷开了。陈哥,今天的报纸怎么没有更新呀?
女儿气不打一处来,攥着老爸胳膊的手猛然用上力,把爸爸差点推到。陈兴华急忙拦住女儿,控制自己的呼吸,尽量以平常的口气回到,今天有事耽误了,马上更换。接着要女儿去买几份日报晚报。女儿说,马上要上医院了,您还要不要命?他要看报,不知道自己去买?
陈晓看不惯赵老板是有由来的,对门邻居,总有一点磨擦。 其实,矛盾也很小。
小街在马路的东侧。隔着人行道和绿化带,陈赵两家的房子对面而立守在街头,是天生的旺铺。赵家开了餐馆,每天从早点到夜宵,进食的人如潮涌,大门口的瓷砖一年要换两次。陈家只有一个女儿,出嫁后搬到夫家住了,小两口都要上班,顾不了这头的生意,陈兴华不愿意把房子租别人,就自己开了一家杂货铺,赚几个零用钱。赵老板看着可惜,老街坊了,多次跟陈兴华说过,我不怕竞争,你也开一家饭店。这么好的码头,哪怕只卖粥也能发财。你却只开杂货铺,糟蹋了这个旺铺。要不,你租给我,给你的市场价,绝对强过你现在的收入。
陈兴华哈哈一笑说,你赚再多的钱我不眼红,你也不打我的主意。我们两人各管一头,井水不犯河水。你管肚子,我管脑子。 这条巷子里住了几千人,总有人肚子饱了,脑子也要进食。
你的杂货铺是管脑子的?赵老板大惑不解。
陈兴华指着报刊栏前的一群人,充满自豪。我这不是在喂他们的脑子吗?
赵老板凑近报刊栏看了一眼,嘴里故意念念有词:中国早就是民主国家了。这个哪跟哪,谎言就是像你这样的人传播的。我说陈哥,你的杂货铺一个月赚得到几块大洋,犯的着贴钱办阅报栏?贴在墙上还不行,还要做架子装玻璃。而且,每个月还要出几百块钱买报纸。这种报纸,我八百年不看。
陈兴华嬉笑道,奥运新闻也不看,世界杯也不看?前一向时世界杯,你不是连生意都不管了,等着看了新消息才回餐馆。
赵老板脸蛋变红,嗫嚅道:我那不是电视机坏了吗?
赵老板真有0.不来看报,餐馆里没有人的时候,就盯着墙壁上的电视机看,一个广告都看得津津有味。电视剧是不看的,太磨人,没有功夫陪它磨。有一次电视上的一个法治救助节目,是电视报纸联动的,他看入迷了。为做生意误了一期,第二天麻麻亮,他就来到报刊亭前,贪婪地看着昨天的相关报道。正看得入神,陈晓回来看老爸了。那天赵老板跟老爸争论时她在场,只是没有答言。说实话,老爸的做法她也不赞成,让街坊邻居劝劝他也好。一个月几百块钱的报刊费,买点什么吃不行?
然而赵老板的神气她也看不惯,仗着生意赚了钱,有点狗眼看人低。她开门前,轻轻刺了赵老板一下,赵叔,您八百年不看报纸,现在八百年前的报纸也看?
赵老板老脸掀红,张口结舌说,我找那个法治节目的文章,其它都没有看。
陈兴华出来了,对女儿说,就一张利嘴,得饶人处且饶人。赵老弟,别见怪。我去把今天的报纸买回来,你看完了这上面的,还可以接着看。唉,那一对母子太可怜了,幸亏有无数好心人帮助他们。这次法律救助,还不知能不能打赢官司。
说来说去,还是赵老板喜欢占点小便宜,再就是窥视陈家房子 ,也只口头说说罢了。陈兴华早就忘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对女儿说道,你不去,我去。十多年了,街坊邻居,过路客人都习惯到我家门口看报,不能因为这点小事,断了阅报栏的新报纸供应,使大家都感到不便。
女儿拗不过老爸,红着眼扶着他在沙发上坐好,迈着疾步出门,对赵老板说,赵叔,帮忙看看我老爸。我去买报纸。
赵老板进屋来,发现是这般情节,不由失声道,怪我多嘴。晓儿,我去买,你照护陈哥。话音慢了,陈晓早已穿过马路,向几百米外的报刊亭跑去。短发上的绿色发夹,正在马路尽头早上躺着的太阳照耀下,发出浸润的光泽。
陈晓抱着一叠报纸,顺路叫了一辆的士,鸣笛驶向巷口。赵老板扶着老陈走出大门,又和陈晓一道护着老陈上车。他接过陈晓的报纸,对陈家父女非常仗义地说,陈哥安心治病,晓儿也不要操心这边的事。房子我会上心照看的,这些报纸,我马上夹上阅报栏,
陈兴华欣慰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感激之色,却没有力气说话。女儿从他的神色还是能够看出,他的心却始终没有真正放下。杂货铺对老爸不算什么,那个阅报栏真的是他的命根子。他以为只是和以前一样打一针,拿几盒药就能回去。谁知医院不放,哮喘病不是致命的病,但这次发得较重,需要留下来观察几天。这把他急的心神不宁,可身体受不了大脑指挥,只能坐在床上动也不能动,任凭医生护士摆布。在医院吊了几针抗生素,第二天就缓和了,脸上也有了血色。晚上女儿送饭来了,他关切地问道,你白天回老屋看了吗?
女儿不以为然地说,看了。我把货柜还整理了一下,那些好销的酱油醋瓶子,我都摆在顺手位置了,您今后再不用爬高上梯。等星期天您女婿休息,就买水泥灰浆把台阶重做一遍。多做几级,每级高度降一半。
陈晓还在唠唠叨叨,老爸憋不住了,开门见山提起了阅报栏。赵叔今天换新报纸没有。
女儿一愣,想了一会才说,好像换了吧,报刊栏前围着一些人,我没有走近看。女儿看他吃完饭就走了,她家里还有学生要照顾,不能只顾年老的父亲,何况,父亲的身体也像恢复了。
陈兴华坐在病床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到底有几个人围着报刊栏?是不是看的旧报?他心里无底。这时,医生已经下班,走廊里已经听不到一阵阵噪杂的脚步声了。他交代病友,护士来了就说他马上回来。他扶着床站起来,顺着荧光灯柔和的光线走到电梯。又在医院门口拦了一辆的士,坐到小街入口处下车。
赵家餐馆的夜市早就开了,屋里屋外摊开几十张桌子,全被食客坐满了。就连陈氏杂货铺的卷闸门前,阅报栏下,也摆了几桌。通明的灯火下,杯盏交错划拳斗酒好不热闹。赵老板的大嗓门不时响起,三十五桌两个凤爪,二十六桌五个鸭脖,外带两晚酸辣面,几个打工的在这个声音的驱使下不敢怠慢,脚下升起来一阵风。
陈兴华不无感慨地首次想到,在这个开放城市,还是开餐馆最赚钱。女儿单位的效益不好,读书的孙儿用钱也会越来越多,还是赶明了让她停薪留职,也在老屋开一家餐馆。人老了,不能够只想着自己的晚节。不过,阅报栏还是要办下去,这不仅是为了承诺,也是人生最后一程的意义。想到此,他把目光再次投向阅报栏,发现确实还有几个人站在栏前,借着四面射来的灯光看报。他的心感到满足,也感激女儿当初的灵机一动。这个阅报栏,把他的生命从平凡里推向辉煌。
他不想进老屋,只是看一眼就回医院。正在这时,赵老板送菜走到他身边。他满怀感激地说道,赵老弟,谢谢你了,谢谢你更换了今天的报纸,等我出院回来再给你结账,报纸钱还算我的。
赵老板惊喜说,陈哥好了?几个小钱算得什么,你看我的生意,以后的报纸钱我都出了。这几个钱,毛毛雨啰。哎呀----说着说着赵老板变了脸色。
怎么了?你。陈兴华关切地问。
报纸忘了上架了。清早我早就买回来了,带到餐馆,客人一来,就忘了这事。
陈兴华一脸惊愕,扬手指着赵老板说:你你----,话没有说完,一头栽倒地上。
赵老板手中的碗盘摔在水泥地上,发出乓当的刺耳声音,他听不见了。
救护车带来了震动耳膜的声音,他听不见了。
女儿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