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启蒙“耕读”老师
我是上世纪“文革”前两年开始读书的,那年我7岁。
当时在农村上小学算是家长开明的,同村比我大的孩子一大群,到现在还是文盲。因为“信阳事件”饿死了许多人,震惊国内外,我家就恰属此重灾区。那时国家刚刚度过三年经济最困难时期,人们还没有摆脱半年粮食半年菜的“人民公社化”极贫困的大集体生活,文化人极少,全村有个高小毕业生就像凤毛麟角,有个初中生更像大熊猫。老辈人认为,农村的孩子上学,不仅增加了家庭开支负担(不上学能挣工分),减少了收入,考不上大学毕业后没出息,还不是照样修理地球,所以,到了孩子上学的年龄,家长总是拦住不准上,让帮家里干活。我能幸运上学,还得感谢启蒙“耕读”老师李本性,虽说只教我一年,但终生难忘。
说来也巧,李老师由于地主成分有文化,解放初信阳农校毕业,刚分配到单位秉性硬,得罪了领导,就赶上1957年被错化为“右派”,后来虽给摘帽但必须返回原籍劳动。生产大队党支部看他文化程度高,从事大集体体力劳动是人才浪费,就响应上级号召,为扫盲大办教育,聘请他当村里“耕读”教师,也就是不脱产,只拿集体工分,不拿工资,忙时耕种,闲时读书教书,所以叫“耕读”教师,“文革”期间及以后直至2000年,又更名为“民办”教师(此时拿较低工资)。过去的老师叫“教书先生”,只有学生才称他为老师。有“先生”了,还得有学校教室和学生。我儿时记忆的学校,其实就是个教学点,是设在本村生产队给盖不起住房的特困户的住所里,4间土坯茅草屋一分为二,中间夹道土墙,西头两间是李马虎娘四个的家,东头两间是我们的教室。教室里东山墙上挂一块质地很差的木质黑板,是李老师找人做后自己买黑漆油漆的,学生课桌是李老师和几个10来岁的孩子自己动手,用土坯块垒成,上面再用秫杆铺成挂个泥巴桌面,晾干结实后再让学生用,而坐凳只能谁家的孩子上学谁自带,不然的话,连木凳也没有的只能坐砖头块或土坯块砌成的泥墩。
这年的暑期过后,教室有了,李老师就开始招生,挨家挨户动员男女适龄和超龄儿童来上学。那时我是家中老大,正在帮家中放牛割猪草干家务,还帮助照看小我5岁的弟弟,腾出手让父母从事集体生产劳动。开学不久的一天,李老师趁夜晚到我家找我,问我是否愿意上学,我一听可心里乐开了花,每天路过新教室,听到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时,我是多么地羡慕屋里的孩子们啊,做梦都想上学,真想也像他们一样坐在宽敞的教室里,当一名学生,每天不用再风吹日晒放牛割猪草,可是家长同意吗?愿意交学费吗?我把自己的想法大胆地告诉了他,他说,只要你愿意上,有决心好好读书,将来会有大出息,剩下你父母的工作我来做。他先是和母亲商量,开始文盲母亲思想犹豫,怕两岁的弟弟她上工后没人带,李老师就承诺让我带弟弟一同上学;后来又和父亲讲,解放后17岁才断断续续读过3年小学而今在大队当保管员的父亲倒是很开明,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说服母亲:“要想孩子有出息就得上学读书,再忙也要支持孩子在家门口上学,不用像我上学那样跑十多里的远路,也不能让他带弟弟去上学,那样不但自己学不好,还会影响整个课堂,不过我们当家长的多忙一些,放学后他照样帮助带弟弟”。父亲的一席话言之有理,母亲也深明大义,当场同意我第二天就去上学,躲在一边偷听的我如释重负,这时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的甜,李老师也愉快地走了,然后又到同龄的两个男孩家做工作。
次日,母亲用她头上戴的花毛巾给我缝个书包,带上5角钱的书杂费,和另外两个同村同龄的小伙伴家长一起,把我们送到了墙外没有挂牌子的学校教室,亲手交到李老师手上,同时嘱咐我们听老师的话,不贪玩,做个上进的好孩子。而李老师看我比同龄的孩子又瘦又小,把我专门安排坐在第一排,离他近,多照看些,鼓励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时,教室里总共才有十几个学生,分成两个年级,最大的12岁,最小的是我们刚入学的3个一年级小男孩子,最后,李老师又动员大我5岁, 仅住隔壁的特困户李马虎的弟弟李转运,只交两角五分钱的书费(5个鸡蛋钱)就和我们同年级上学,而女生才3人,其中一位是里老师的亲侄女。
李老师当年30来岁,瘦高的个子,瓜子脸,平时不苟言笑,只有遇到很开心的事才会咧嘴笑笑,我们都怕他。他教学很认真,非常关心每一个同学的学习和生活,谁生病了,谁缺课了,他都会上门家访。两个年级的语文、算术课轮流上,听哨音上课,唱歌一起唱。我记得他教的第一首歌曲是抗美援朝时流行歌曲:“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谁敢侵犯我们就叫他灭亡!”尽管50年过去已很遥远,至今我还朗朗上口,念念不忘,可见记忆深刻。
他家住在我村南约7、800米的李大庄村,每天4趟步行于两村之间,有时还要带刚满3岁的女儿教书。这样的日子只过了约一个学期,不知什么原因,我想也可能是为了照顾李老师不跑路,到次年春学校又搬回了李大庄,教室设在一个农户的一大间西厢房里,学生有20来个,女生还是3个。在这一学期,我有两件事记忆深刻,一件是李老师注意品德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用好好学习,听毛主席的话,长大当个红色接班人来教育一个个幼小的心灵,从20个学生中评选出5名品学兼优者加入少先队组织,当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胸前佩戴鲜艳的红领巾,让其余同学羡慕不已,以此来激发全体学生天天向上,而我就是5人中最先当上少先队员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他非常喜欢我,我也感到非常自豪、非常神气,从此学习更加卖力,更加听老师的话。
另一件是当年麦收后他为了搞勤工俭学,免学生的学杂费,带领大家到麦茬地里刨半夏(一种中药材)卖,我在刨时,比我大一岁的李长法同学抢着往外扒土,由于年龄小,不知防备,结果发生我扬起的抓钩(两根铁刺,比钉把短小)往下刨时,不小心碰着了他的前额,顿时鲜血直流,他用手捂住伤口嚎啕大哭, 可把我吓傻了,既懊悔又六神无主,害怕极了。这时李老师几个箭步跑过来,并没责怪我,反而安慰我,是他没注意安全,一边掏出自己洁白的手绢立即扎着伤口,又就地找剔剔牙叶(一种能止血的草)捂住,一边赶紧抱住他找本村的赤脚医生进行包扎处理。由于伤口处理及时,加上伤势不重,两个星期过后,李长法又能上学了,可是,额头上的伤疤至今还有,每当想起此事,我就感到内疚。直到今春回老家再见到他。他的妻子还开玩笑地说,你还记着给你老哥额头上留下的永久纪念不?我说,那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事情,咋会忘记?我对不住他,而今他也当了本村学校几十年的老师,十分理解地说,那都是儿时不懂事干的,我也有责任,你也不是故意的,从来没有记恨过你, 留这样的痕记那是咱老同学的缘分,也是咱当年积极响应李本性老师勤工俭学号召的结果啊!
当我升入小学二年级时,不知是啥原因李老师不教我们了,上级又给我们从十多里外派来了一位比他大四、五岁的王老师,也是男性,学校也搬到东边邻村朱氏桥西队一位农民的家院里,教室为两间,同样是复式班,学生增加到33人,分四个年级,办学条件稍有好转。后来才知王是公办老师,属在编的正式教师,而李是“耕读”老师,非正式的,已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可是,在我的心目中他是最好的启蒙老师,总是想念他,时时牢记他“要有大出息”的教诲,每当偶尔见到他,我都肃然起敬,古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啊!
经过“文革”后知识分子错划右派平反,到1980年李老师被重新安置到本县一人民公社农技站当技术员,我正在读师范,听说后我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党和国家总没有冤枉一个好人,也总不会长期埋没人才。可是好景不长,三年后他厄运再次降临,突发癌症而英年早逝,这时我也正在一所中学教书。当我很晚见到他接班顶替的大女儿(教我时所带的女儿)得知此噩耗时,李老师已经离世百天了,我心里特别难受,当日写下了一篇日记,其中就有几句:“我的启蒙老师,牢记您劝我上学时的那句话,‘只要好好读书,就会有大出息’,今天我也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了,也正在有大出息,还没有来得及跟您汇报,您却离开我了啊!李老师,一路走好!”
现在,每当我看到那页日记,我都热泪盈眶,浮想联翩:人生短暂,似水流年。我的成长,我的人生走过的几十年,正像著名作家柳青所言, 关键就是几步,教育我、引领我、提携我、帮扶我、支持我的人大有人在,而最应该感谢的人之一就是启蒙“耕读”老师李本性,他是我迈出人生第一步的引路人,是他最初的传道、授业、解惑教育引领我走上“好好读书,做一位有大出息的人“之路,从小立下鸿鹄志,长大当好接班人。我虽不才,但曾经也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党和国家的一名基层干部,可以自豪地说,我的今生,不管从事什么岗位,都会呕心沥血,勤奋工作,夙夜在公,尽职尽责,无愧于党、无愧于祖国、无愧于人民!我的余生,也将会与时俱进,保持晚节,老当益壮、拒腐防变、老有所为!
教诲人生,不在于为师时间长短;为人师表,学生感念于天地之间。 李老师,您的学生再次请您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