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打铁人
过去,每逢开春的光景,一老一少两个推着独轮车的打铁人便会定点报晓的公鸡一样准时来到村子里。他们轻车熟路在正街的老槐树底扎下营盘,支起风箱,点燃炉灶,把铁锤、夹钳、磨石、水盆等一应家什摆放好。这两个白肚手巾包头的异乡客,黝黑粗壮,话很少,沉默得仿佛两尊结实的雕像。
据说,他们来自遥远偌大的山东省地界内某一个不为人知偏僻的村落。如同我的家乡我家乡的故事从来被外界忽视一样,他们的人生轨迹同样被抹得干干净净不为人知。是不是总会有些人注定成为社会大书中不光彩的错别字,被一块追求完美的橡皮精心的擦去了呢。人们从来只关心那些闪光的事物,比如高墙上焕发着时代精神的口号,那些激情饱满的笔画,仿佛一只只迎风挥舞的胳膊,仿佛一把把划破夜色的刀。光明也是需要被印证的;比如伸出树干的扩音喇叭,那输送意志的金属管道。被无限扩张的语言不断洗礼鼓舞的树木,来年的枝叶是否会更加茂盛。而难以想象的是,这几乎是被目光漏掉的两个人是如何跋涉千里,最终落足在陌生的异乡。那沉重的独轮车,那车上的炉子锤子钳子盆子,曾历经了怎样的碰撞颠簸。
生活的道路总是七零八碎,充满艰辛与苦涩。
那时的农村生活单调得如同黑白色木刻版画,偶尔观赏次耍猴已然是难得的娱乐盛宴了,打铁人的到来无疑成了一次年度例行的狂欢。我那时年纪幼小,却是他们这场演出最痴迷的观众。
春寒料峭。无所事事的乡亲们还把自己裹在臃肿的老棉袄里。打铁的却已然赤膊。炉火熊熊,通红的光映亮了打铁人古铜色健壮结实的胸膛。年轻的后生以一种蕴含韵律的悠长节奏扯动风箱,全神贯注的大鸟一样前后起伏,肌肉凸起的粗壮臂膀好似云端扑展的双翅,油亮而有力。巨肺一样的风箱忽哒忽哒把疾风送进炉膛的底部,煤火越来越旺,腾起半尺高的火苗扭动着腰肢在早春的冷风里跳起欢快的舞蹈。放在火上的铁块由暗红变成鲜亮的通红,渐渐由通红变成几近于刺目的炽白。蹲在一旁眯缝着双眼观察火势的老人忽地站起,将含在嘴里的长烟袋飞速拿出,把烟锅在鞋底上用力一磕,麻利的别到后腰。圆睁了双目,从喉咙深处低吼出一声:“中!”语音未落,已然抄起夹钳与小锤无比抖擞的挺立在了闪烁的火光中。他动作娴熟,一钳子夹出铁块,置于大约尺许见方厚重的砧子上,将小锤在冒出缕缕热气的铁块上轻快地一击。早已蓄势在旁的后生立即抡圆手中的大锤,无比精准的砸在老人指点的方位。瞬时溅起耀眼的火星喷射在打铁人好似涂抹了油脂裸露坚实的肌块上,他们恍如不知!老人依旧在不停地将铁块翻覆指打,后生落锤的速度越来越迅捷,叮、当、叮、当的打铁声仿佛清脆悠扬的编钟古曲回荡在了北国故乡广阔无边的天空。
已经变成弧形三角样呈现出优美曲线的顽铁被再度投进熊熊的火焰,被再度夹出锤打,如此反复。渐渐的,一只犁的完整形象终于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时机已成熟,老人先是用一把类似刻刀的凿子在上面錾上了自己的标记,继而夹起它投进水盆,耳际里“哧”的一声,眼见半空中腾起一团白色雾气,瞬间被冷风吹得无影无踪。盆中的水却还在“咕嘟咕嘟”冒出一串串晶莹的水泡儿。最后打磨时,老人仿佛一个熟练的骑手跨坐在长条凳上,将犁头在磨石上飞快地来回推移,去掉边边角角的毛刺后,历尽锻炼钢铁的锋锐光芒闪烁在了那年春天依旧凛冽的风中。打铁人飞扬的汗水与沉着如深潭的目光也永远留在了那一年复苏大地期盼开犁的春天。
虽然寒冷,但春天还是来了。
成年后,时常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不由使我联想起孟子所说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是否就是说,人也要和顽铁一样,需要在火里烧、水中淬,千锤百炼方可成钢。古往今来大凡成功者无不是历尽煎熬,受尽苦楚,承受百般挫折打击。但也正是经过这样的锻炼,才得以培养出他们百折不饶顽强不屈的进取精神,终于在属于自己的人生中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不可否认,我们每个人都有失意痛苦迷茫与在挫败中停滞不前的时候,我们的品质中也或多或少都会有劣根性的东西存在,那么,就让我们不惧痛苦的顽铁一样去那炽热的火焰里走一遭吧。在人生的大熔炉里接受锻炼,经受洗礼,去除杂质,在忧患中成长,在痛苦中磨砺,把自己锻造成最纯正的钢铁。
故乡依然是儿时的故乡,树木依然是那时的树木,繁茂枝叶遮蔽下的空场上却已不见了打铁人的身影。他们是那个特定时代里的传奇,他们是从事创造同时也是被创造的人。他们的手上有一把我看得见的锤子,他们的头上有一把我看不见的锤子。他们是打造钢铁的人,他们本身就是钢铁。如今,随着时代的变迁与进步,他们已不可避免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而模块化已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和工具不再有丝毫差异,复制岂非是最便捷省力的。而我却依然在怀念着他们的那份不同。
我曾认真端详过他们錾刻在农具上的标记,那是一个春天的“春”字。哦,原来,他们是带来春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