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无奈的乡愁
吴勤彬
望江莲花洲----我曾经怀着莫名的惆怅和执著离开的信念在这里度过了我贫寒的少年时代。而在日后的岁月里,我竟然还一再地想起,那秋天的棉花地,那屋后泛着清清涟漪、长满菱藕的长套,而我本能地将那些年艰辛的劳作和家庭的不幸忘得一干二净。我经常在安庆的星空下,思念家乡,有时候甚至眼含着热泪。但今年,我在离别经年之后,回到家乡,一月相守,心情却是沉重的。
一、乡情--质朴的回归
六月,正是庄稼生长的季节,由于母亲病重,医院已拒绝治疗,按照母亲的意愿,我们把母亲送回到了母亲亲手建造并居住一生的老屋,让她在这里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我由此回到了亲人居住的村庄,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土地,呆了我离开家乡以来的最长一段悲喜交加的岁月。
留守在家的,基本上是六十岁以上的人群和一些未成年的孩子,这些老人是田地里劳作的主力,每天天刚亮,附近的乡亲们和周边的邻居,肩扛锄头,手里顺便提溜一只南瓜、几个辣椒、一把豆角、几个茄子和黄瓜等时令菜蔬,送给我和我的母亲。母亲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极好的人缘和诚实善良的品格,让村民们心存敬意。那些瓜果上还粘着泥土和露珠,他们就一句话:“尝尝鲜!”放下就走。质朴的方式,新鲜的味道,给人感觉简而美,至今唇齿间依然留着回味和感念。
一开始,我的到来是如此突兀和陌生。我的穿着打扮和我的白净的脸面与这粗砺本真的生活显得格格不入。乡亲们将我上下打量着,每天晚上聚在老屋的八仙桌前,询问外界的消息和我这么多年来漂泊在都市的生活细节。他们像天生的记者,惟恐漏掉一个细节。我的言辞拙于表达。而我本身浪迹风尘的生活破碎难言。在远离亲人的日子里,一个人学会了与孤独为伴,习惯了在农业的节气里遥望远方,祈求瑞雪、雨水和阳光。我明白瑞雪、雨水与阳光对于成长的意义。在农村,成长就意味着恩赐、捐献、牺牲与感念,同时伴随着眼泪、汗水、乳汁般的喂养和饲育。在贯穿了整个村庄的那条小路上,我漫步而行,寻找时光逝去的痕迹。什么都没有留下。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场雨水,时光的痕迹被清洗怠尽。村里的许多老人相继死去,我儿时的伙伴都早已经长大成人,大都因贫穷和责任外出务工。我试图在黄昏的电线杆下拾取温暖的友谊。但我失望了。
这六月的故乡开始慢慢变得与我无关。
二、劳作--永恒的主题
舅舅从地里归来。正是地里的棉花需要雨水和施肥的季节。棉花,是属于锦葵科的一种草本植物,它最重要生长期就在6-8月。而这个季节,是棉花主要的生长期,本来也是家乡的多雨的梅雨季节,而今年老天却迟迟没有下雨。舅舅就是用自己的双肩,替刚刚栽下的棉花幼苗的营养钵浇水。这让我想起1983年的初夏,我就是在地头挑水浇棉花幼苗时,幼嫩的肩膀承受不了如此繁重的劳作,才开始痛下决心,回学校读书,重新开启了我人生的篇章。时隔三十年,岁月似乎凝滞了。我不知道舅舅的肩头是否有厚厚的老茧,但我看到舅舅的手变得粗糙,皲裂,他不得不用胶布把伤口缠裹起来。他隐藏了疼痛。他的疼痛在胶布下面喊叫,他充耳不闻。
在我的记忆中,当盛夏季节来临时候,我和父亲、母亲要整天在棉花地中,锄草、浇水、施肥、打药、捉虫、除茬、整枝。特别是在流火的季节里,长江中下游平原上的阳光越来越毒辣,仿佛把人架在火堆上烤一般,空气也变得越来越湿润。突然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袭击了村庄。但我们却不得不站在狂风暴雨中挖沟排水。土地已经开始化泥,父亲每一锹下去,都要费很大力气。我和母亲还有年幼的弟弟就站在潮湿的泥土和风雨中,同父亲一起经受火与雨的考验。而同时的双抢劳作更是一种摧残和折磨,每天鸡叫第一遍时就开始一天的劳作,割稻、落稻、拔秧、插秧,直至晚上八九点回家,每一天都像浑身散了架似的。劳动变成了苦役。父亲和母亲像一台永不知疲倦的机器,我们就像是这一台机器上附属的零件。他在运转的时候,我们从来别想停下来。我曾想,如果一辈子从事这样的劳动,我的人生将会是怎样的黯淡?
在我上中学的时候,课本里一个名叫马克思的德国人无耻地赞美着劳动,说什么劳动把人类的手从动物的爬行中解放出来。而我对劳动充满了仇恨。从小就充满了仇恨。在我眼里,我亲睹了残酷的劳动是怎样把父亲、母亲的一双漂亮的手变成枯枝般的样子,怎样把一副坚挺的身板变成佝偻的模样。我亲睹了繁重的劳动是怎样日复一日地复加于父母亲的生活。仿佛是一场悄然而行的蚕食,仿佛时间和雨水对一座古老辉煌的建筑进行的侵蚀。父母亲的手逐渐从正常中退隐,逐渐被生活浓重的阴影所吞没。他把手投于土地,握住了农具。他曾经纤细的手指逐渐骨节粗大。
我故乡的雨水是充沛的,但土地基于常年耕作却变得愈益贫瘠,加上汛期的内涝,仰靠天空的生活出现了危机。"天空总是欠着大地的恩情",我曾经在我的一首诗中这样写道。我考上了师范,三个弟弟相继开始读初、高中。父母亲像一个战士,疯狂地扑向土地。他们要用一双手从土地的心脏里取出温饱和我们的学费。土地是残酷的,顽强地抵抗着一双手的进攻和索取。在一场艰巨的战斗中,父母亲的手负伤了,身体负伤了。以伤的代价,取回粮食,收获棉花,从而成就了一双手和一段命运的历史。那是一段与众不同的历史,我记取了其中最为血马大气的章节。而我的父母亲则迅速地衰老,被陈年的隐疾苦苦折磨。我看到了父亲像一座纪念碑轰然倒地,把血肉和骨殖与土地混合成泥。我也隐约看到母亲即将回归泥土。
三、粮食--生活的必须
现在城里的人们,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一粒稻子怎样来到我们的餐桌上。一粒稻子,必须经过一段艰难的旅程,经过无数人的手,穿过一双双枯涩的眼睛,终于成为人们果腹的食物。这中间,有多少事情要发生啊。
起先,春回大地,那些南来北往的风经过村庄打尖的时候,孩子们肮脏的脸上感到一双女人的手在抚摩。春风把草药带到孩子们长满冻疮的脸上和手上。一场雨,或者含水量丰沛的雪,寂然飘临大地。从南方迁徙而来飞越村民青苍头颅的大雁,那辽远的鸣叫像是一种对季节的命名。绕村流淌的家乡习惯叫长套的小河,一层冰在牛蹄子下喀嚓一声破裂了,一尾鱼完成了对冬天的告别。田间地头的各种野菜、野花把一颗颗嫩绿的小脑袋探出湿润的地层,张望着一只蝴蝶或一只蜜蜂在远处搬运着水和花粉。
我们一家人——父亲、母亲、哥哥,还有奶奶,乘着清晨村庄的炊烟尚未散尽的时刻,踩着晨阳金子般的光辉,向田野走去。闲散了一冬的老黄牛,步履迟缓,体态臃肿。它得温习耕作的技巧,并且要逐渐习惯接下来繁重的劳作日课。
土地是松软的,铧犁切开土地的皮肤。老黄牛喘了一口粗气。手握铧犁的父亲赤脚走过第一道犁沟,铧犁翻起的土地上,土坷拉随处散布。牛的步伐逐渐迟缓,牛的粗重的喘息,使这田野上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父亲脸上挂满了汗珠,犁田、耙地、打耖,一样都不能少,稻种在浸泡后开始育秧。稻田在经过悉心打磨后,需赶在五一前栽插。一块地终于被秧苗填满,我们得转向另一块土地。由于包产到户,每家的土地都小块分散在村庄各个地方。接下来的日子,我要跟着父亲母亲到田里施肥、拔莠草、打药,一遍接着一遍,像呵护着一个婴儿。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造成的洪涝扫荡了村庄。村庄变得了沉默了。不知谁家女人一声尖利的哭喊,撕碎了暴雨后的寂静。人们在雨后的黑夜里涌出村庄,查看暴雨袭击之后,低矮田里的秧苗在水里浸泡着。我的眼里含着泪水。只有高处幸免于难,留下了成长中的秧苗。
盛夏到了,稻穗被阳光晒成了金黄。田里仿佛铺着一层厚厚的黄金。庭院里,镰刀嚯嚯,刀刃被磨得锋利无比。我随着大人冲上稻田,在稻海里拾取一年的粮食。七月的太阳每一束光线都是砸向大地的火把。我们被考炙。雨云在遥远的天边堆积,暗黑的云团隐藏着暴风雨。我们必须和不可预测的暴风雨竞赛,必须抢在暴雨降临之前,把地里的稻子收回粮仓,还要抢时间将晚稻栽插下去。我们挥汗如雨,不分昼夜,许多老人就是在这个季节不堪劳动的重负而死于“双抢”。
当我们在打稻场上手捧饱满的稻粒,许多人的眼睛里饱含着热泪。
四、死亡--最后的归宿
母亲去世了。死亡过渡了一个在人间经受了太多磨难的人。现在,她不必忍受贫穷和病痛的折磨了。母亲一生与世无争,一生安贫若素,与命运抗争。她是一个谦和善良的农村妇女,衣衫整洁,眼神安详,说话粗声大气,在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屋里,在光线暗淡的烟雾中煮着一家人的饭菜,浆洗着一家人的衣衫,和着鸡猪的叫声,编制着一个又一个温饱的梦。6年前的冬天,我目睹了父亲的弥留。他从医院回到家的床上,浑浊的眼睛里依旧是安之若素的表情。滞重的呼吸妨碍了他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仔细聆听,竟然是在讲述过去家庭艰难生存的故事。我分明感觉到,这一年成为一个过去时态的存在。曾经因为两位老人的反复讲述,家庭的艰难史一直以现在进行时态延续着,一直延续了40年。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页被时间之手撕去,抛掷在逐渐远去的风中。而那份持续了40年的故事从此将深埋在逐渐苍老的心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构建一部家庭史,或者是在复苏一页佚失的家谱,我苦心孤诣的书写和怀念,肯定与一部家庭史有关,与一段艰难的成长有关。在母亲去世后,我在静夜里怀想这一切,觉得自己的灵魂充满了诅咒的快乐。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多年压抑后的一次释放?我努力屏弃内心的伤痛,努力使自己愤激的情绪趋向平和。我眼前会出现这样一个母亲——坚韧、善良、朴实、勤劳。我的脑海里会浮现出1983年代的严寒之冬,她为给四十里之外的上学的儿子送干粮咸菜,卷起裤管趟过冰河的情景。那是十一月冰封的季节,冰碴划破了她的双腿,鲜血渗入寒流。我的脑海里还会出现1984年的夏天,我收到师范录取通知书时,正在田间弯腰劳作的母亲用沾满泥土的手擦汗后的嘴角不经意的笑容......正是在她与父亲锲而不舍的坚持下,我们家的弟兄五人获得了较为完备的教育。
我的内心多么矛盾啊,当我面对病床上的母亲的时候。我曾多少次预想过她的死去。当她真的离开了人世,我不知道是拥有解放的快感还是失去的孤单。但我知道,母亲的去世,是我家乡情结的终结,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回来的理由和回来的必要?
2014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