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泡菜坛
我对泡菜的喜爱是与生俱来的,我想这一定是外婆给了我这种基因,打记事起,我就觉得世界上最美的食物非泡菜莫属。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外婆的泡菜坛就像女巫的罐子,神奇而有魔力。将筷子伸进去,总会有你意想不到的惊喜:又粗又重的萝卜, 既细且长的豇豆,扁扁的刀豆,软软的辣椒,还有一不小心就溜了的藠头......小小的坛子里色彩缤纷,热热闹闹,香飘四溢。每次我去外婆家,进门没几分钟,就开始去揭泡菜坛的盖子。而外婆则总是一边在灶台前洗洗擦擦,一边叮嘱我:揭盖子要小心,别把坛沿的水弄进去;萝卜可以吃了,放久了就不脆了;藠头别夹了,刚放几天,还很生......我有时候会遵循她的意见,有时候却只管自己去试,夹一块尝一口,发现没入味又丢回去。外婆每每想制止我,但又往往来不及,她只好自我安慰,算了,泡菜盐多能消毒。而我则狡黠地朝她笑笑。
我的家乡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上高中前,我甚至连镇上都没去过几次,但是去外婆家的路,却是哪里有颗石头,哪里有个坑,我都一清二楚。周末基本都是去外婆家,这仿佛成了一种固定模式,尽管外人看来已经没有了新意,但我还是把它当成节日那样期盼,因为外婆总能给我一个又一个惊喜:油炸过的红薯片,喝喜酒带回来的糖果,山上摘回来的野生栗子,炒黄豆绿豆......不过也有让人沮丧的时候,有几次,因为上个周末有事,结果下周再去外婆家的时候,外婆留给我的苹果或者蛋糕已经变质了。其实这些东西是邻居给外婆的,她们知道外婆有糖尿病,馋甜食,但是外婆还是忍着,一定要留给我。每遇到这种情况,外婆总是惋惜无比,说每天都看着的呀,昨天还好好的啊!那时候的她比我还沮丧。不过外婆总能很快想出新的办法来让我开心,一碟炸花生米,或者是一把炒米,有时候是爆米花,有时候就是泡菜了。
我从未觉得外婆的泡菜是菜,我一向把它看作零食,我想外婆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我看到很多次,外婆家来了客人,外婆也夹了泡菜沾点白糖给他们吃。其实外婆的那坛泡菜也算个古董了,外婆说即使是在“走兵”(指日本兵入侵)的时候也没中断过。坛子还是那个坛子,只是在每年的六月六,外婆会把里面的泡菜水都倒出来,重新在锅里煮沸一次,然后等冷却再加一点料和盐重新放下去,再密封起来。外婆还告诉我,每次洗干净的料必须要等表面的水晾干了才能放进去;坛沿的水不能弄到坛子里;坛沿过一段时间就要加水,否则干了泡菜就坏了;坛沿里放生水就得加一点盐......外婆的泡菜有一丝丝淡淡的甜味,外婆说那是因为放了冰糖,也有一缕缕香味,外婆说那是因为有茴香还有紫苏,还有点点辣味,外婆说是因为有生姜和大蒜......如果你的味蕾足够灵敏,我想你一定还能尝出更多味道。这些味道搭配在一起是那么和谐,仿佛外婆预先是按什么秘诀调配好的,浓淡相宜。但我终究还是没有传承好外婆这些秘诀,我做的泡菜坛子里不是起了一层白沫,就是太咸或者太淡,总做不出那股味道,不像外婆的泡菜,坛水舀出来像一杯黄酒,浓而不浊,料舀出来色泽新鲜,引人垂涎三尺。我没有学到外婆的技能,我的妈妈也没学到,因为那时候的我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想吃泡菜?去外婆那!
其实我没有学会的外婆的秘诀又何止只有做泡菜,有年我在外婆家的后山采到了一小篮蘑菇,外婆很兴奋,一边挑选一边教我认,她很有把握地告诉我哪些是可以吃的,哪些有毒,哪些味道最美,我看到她在煮的时候还在蘑菇里放了一根纱线,又拿一根银针到蘑菇汤里去试探,看纱线和针有没有变颜色,外婆说这个方法很保险。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野外的鲜蘑菇。后来因为老有吃鲜蘑菇中毒的事故发生,更重要的是没有了外婆的鉴定,而我也没有学会辨认蘑菇,我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美味的鲜蘑菇了。
我的外婆是在我刚进大学那年的除夕去世的。其实我知道她一直有病,好几次她跟我说:你还要读多久的书啊?一副要熬不住的语气,我知道她想看着我成家,在她周围,女孩子上高中的都很少,就更别提大学了。外婆家后面有个茶园,外婆总带我去摘茶,她跟我说以后她去世了就埋在这茶园旁,说得我心里戚戚的,但外婆说起来就像说回家一样。外婆最后终于走了,那个年纪的我,总觉得哭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我一直忍着我的眼泪,直到看到外婆的棺木最后被严严实实地盖上,我知道,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的外婆了,再也见不到那个每周六都在门口远远张望,期待着我到来的那个身影了,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后来我的舅舅家进了城,那坛泡菜也不知所终,而我也离开了家乡。只是在某些寂静的夜晚,当我想起故乡,想起我安放在那里的童年,外婆的泡菜香依然会随风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