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流彤阙楼
嗤炎薨,天阙崩,四方臣民如梦惊。
天阙帝京位于中位,地势颇高,物产富饶,交通四通八达,君令朝出夕达。四方一举一动尽在天阙眉睫,统治极为方便。当年太咸祖崇尤选此为都甚为英明。使得天阙长达近一个半世纪的安定繁荣。
若有人想自外部进攻,王师与皇朝铁骑不动,单出禁军,不出半日定将他血染城河。
天下之大,能者居多,但无人会信天阙亦有灭亡之日。
然,怕就怕祸起萧墙。倘若一艘巨轮内部有了虫蛀,层层腐蚀的话,溺海,也不过是外人闲坐看笑话、等时机数日子的事。时机一旦成熟,无论天阙位置有多优越,结果都必亡无疑。
有道是,任它金城汤池,也敌不过人心的散乱、险恶。
端午之夜,骤雨初歇,一弯清明的蛾眉月泠泠悬于明月宫内西面天空。一名身着明黄单衣锦袍的男子从万丈高的夺月台纵身一跃,落火自焚。
寅时三刻,夺月台下走来一名年过三旬的守夜宫女,只见她一手挑着一盏几近阑珊的宫灯,另一手懒懒地拍着正打哈欠的口,一声凄厉惊悚的尖叫响彻远近大小各个寝宫。
瞬时,宫灯如潮,人声鼎沸。朝野上下,莫不惊慌失措、哀天恸地。朝中大臣惶惑不安,后宫嫔妃疯傻痴癫。为防百年江山落入外戚之手,奉命微服私访的雍王、梁王、靖王、瑛王得到消息自各地连夜赶回帝京。四王连手先后软禁太子,威逼中宫宓英皇后交出凤印,并下懿旨:宫中上下严锁消息。违者就地正法。
懿旨传出不出半个时辰,即有一人被杖毙宫廷,悬尸城门。那是当朝太师,宓英皇后的叔父。接连求情的数名同僚也被一一打入天牢。
据说太师被人告发散布流言天阙将亡,并密报国丧于戍守西锤的离渊将军。
三天前,天阙皇朝太师还在太师府隆重操办五十大寿,宴请了江湖、朝廷几百号人。据说,宴席之上,酒过三巡,太师意兴大发,拔剑起舞长歌。歌曰: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流星弥坠瀚海兮,天阙之将亡矣……
歌至此处,“哐啷”“噼啪”一连串清脆声响:金樽象箸琉璃盏,玉斗银盘玛瑙碗,碎的碎,倒的倒。
集市般熙攘的席间,顿时鸦雀无声。
“舅舅醉了。渊儿扶舅舅去歇息。”太师的外甥,手握三万皇朝铁骑大军的离渊将军,从席间大步跨出,上前紧紧扶住太师的手臂。
“谁敢说本太师醉了?!啊?不信……不信等着瞧……”太师猛地用力甩开离渊的手臂,踉跄中长剑一挑,“嘶”一声划破了离渊的肩头。霎时,血流如注,殷红浸透锦缎青衫,红绿交簇,分外触目。众人更是唬地面色惨白。
“保护将军!”离渊座位旁,年轻副将一声令下,七八个黑衣人速速离席,正欲护驾,却被他一声令喝:“退下!”而阻止。离渊一手抚着流血的肩头,转首笑与众人云:“承蒙诸位远道而来为舅舅祝寿,方才舅舅醉酒之歌让诸位受惊了,还望切莫当真。”
“哪里哪里,少将军严重了……天阙繁荣昌盛上百年之余,嗤炎帝亦风华正茂,若是亡了谁来统领这大好河山……”静默半刻后,众人纷纷笑着附和道。
“离将军没听过‘酒后吐真言’五字吗?”突然,一个水溅利刃的声音打破了众人融合的笑声。众人抬首望去,但见宴席北向,一名紫衣女子定定地望着离渊。女子眼尾虽稍有风霜痕迹,但昔日绝色依稀可见。近旁西向侍着一位胭脂红罗衣的年轻女子,风轻云淡的双眸中仿佛只有紫衣女子一个。
离渊虽常年征战沙场,杀敌无数,却不太擅言辞,竟一时语塞。身后左侧方才叫护驾的年轻副将厉声喝道:“好大的胆子!将军跟前岂容你一个女流之辈如此放肆!”
紫衣女子双袖轻轻一拂,翩若流云,朗声笑道:“哈哈哈……好一个‘女流之辈’!如不是女流,当年街头卜卦为生的算命先生怎做得了当朝太师?纵神勇如你离渊,也若不是她,怎轻易做得统领皇朝三万铁骑的大将军?”
不知何时,离渊早已让侍从扶走了太师。此时,若当朝太师亲闻有人当众借当年潦倒之事,辱没自己之言,想必定叫她五马分尸。
“颜颜仙貌与口齿伶俐尖锐之风丝毫不减当年啊!这裙带关系确实是好使啊!只可惜了宠冠六宫的泉妃,一味沉溺于君王的爱情,半点好处也没给咱们,最后还落了个不白之死,连个远房侄儿、侄女的也没给咱留下。相比之下,还是宓英皇后更疼惜娘家人啊……”不知何时太师府高屋之顶竟斜卧一名闲云野鹤般的男子,却女人般柔声轻笑絮絮着大逆不道的话。只是这闲云野鹤蓬头垢面,瞧不清其面目。
众人惊惧地往声源处张望,那人却已不见踪影。单闻紫衣女子轻哂一声自言自语道:“没脸的老匹夫,只知在此自说自,怎的不查案报仇去!呸!”一口唾液“啪嗒”粘地。
“狂人之言,不足听闻!时辰也不早了,宴会就此结束吧。火夫人,众位英豪、贵客,属下替舅舅恭送诸位。”离将军话音落地,众人震惊地看向紫衣和胭脂红罗衣女子,一时窃窃私语:“原来这就是传说中西部扶摇郡国的火夫人左颜和衷心不二的近身侍女、扶摇猛将沈菀儿!”
“据说火夫人左颜当年貌比天仙,周邦郡国登门求亲的王孙贵族踏破了门槛……”
“大婚之日,堂堂扶摇君竟亲自翻山越岭前往蓝田迎娶……”
“听说后来扶摇君难忍其强势霸道的脾性,竟又看上了她的近身侍女沈菀儿……”
“这沈菀儿也不简单啊!听闻她和小姐自小一起长大,小姐会的她也不差,比起小姐,她谋略虽逊风骚,武艺却更胜一筹。”
“火夫人不愧是火夫人啊!竟以私房之事状告丈夫不忠,请示圣上将扶摇君连同扶摇郡国少将军一起发配到东面海国长洲,反而将侍女沈菀儿扶坐了扶摇将军去。真是闻所未闻啊!”
人群中一时如沸,各种议论纷如纸屑,肆意飘飞。紫衣女子非但面无愠色,反而朝众人清明一笑,霎时眸光溢彩,摄人心魄,竟不似三十多岁的人。倒是一旁的沈菀儿雪白的面上蒙上一层淡淡红晕,玫瑰花瓣儿似的。
不知众人中哪个爱嚼舌根的又道:“据说火夫人和扶摇君的女儿——扶摇郡主,比她母亲当年更为惊艳动人,脾性也更古怪些,因发配扶摇君一事,至今母女不睦。”
火夫人含了淡笑,正转过身去伸手撷一朵赤药。闻言,紫袖一动,指尖微一用力,赤色的花汁洇入透明的指甲,硕大鲜妍的花瓣登时缤纷委地。
菀儿见那突变的脸色,连忙一面侧首微向众人宛然一笑:“比起满枝摇曳,夫人更爱落英缤纷呢。”一面接过夫人手中秃了的花径,低语道:“小姐切莫动气,郡主还小,终有一日她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夫人看着她,目露恻然不忍之色:“我知道,只是委屈了你了。”
菀儿目光灼灼,坚定道:“小姐都不觉得委屈,菀儿怎么会呢?只要小姐一直留我在身边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夫人轻轻刮下她的鼻头温柔一笑:“傻丫头,我可不敢留你一辈子,罪孽深重啊!不然今天就在这众多英豪、达官贵人中给你觅得如意郎君可好?”
菀儿转首看向众人,又看夫人,急得直跺脚,夫人却直拿广袖掩了面窃笑。
众人见这对主仆众目睽睽之下竟如此不拘礼数,更是暗暗称奇。
离渊将军一声响亮“诸位请吧!”私语声方渐渐弱去。众人或结伴或独自,统统出了奢华靡丽的太师府各自坐轿、骑马离去。
太师五十寿辰也算声势浩大,脸面挣足。只是祸事也随即而来。
三天之后,果有一群流星自天幕划过,纷纷西向跌落,坠陨瀚海之中。星陨、天变之后,便是人亡。嗤炎帝自夺月台跳下,落火自焚。太师也因此事丧命黄泉。
次日子夜时分,随着更夫朦胧拖曳的唱调,宫中更梆连敲三下。天边星子低垂,夜色正浓,宫人入梦正深。祭罗殿内,梧桐深深。昏黄宫灯下,屡次翻修过的金镂画梁正中央,晃晃坠着一枚冰透精秀的玉子。梁间,阴风呲笑,白雪纷飞。
近观,方觉白色非雪,原是一绺绺数不清的白绫竞相逐飞。白绫从这头到那头,系满了一个足有千丈余长、碗口般粗细的老朱椽子。
再近观,每条白绫近朱梁三寸之处都系有一处花结,盛夏白莲似的抖蓬着。仔细了看,每朵白莲间都耷拉着一个满头墨瀑的人脑袋;每个脑袋上都有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孔;每张面孔白日都还在哭、在闹。此刻,已皆是面部乌紫、眼珠凸暴、瞳仁四散、青舌长吐。一群冤魂的冰冷尸体在空荡的阴风撩吹下相互碰撞,发出一阵阵僵硬可怖的声响。
系满白绫尸体的椽子比多次翻修过的屋梁、房檐还要年旧。岁月的剥落,使上面的朱漆变暗,起层。再刷新,再剥落、起层。如此往复,现如今,抬眼望去,夺过几朝几代无数年轻女子的催命阎罗,此刻已不堪重负,摇摇欲坠。而那枚玉子,却随时光的打磨愈加通透照人。
冰冷的阴风从梁间吹向两扇紧闭的格子朱门,震得门上灰尘簌簌抖落。朱门格子间原本由浆纸糊匀,现在左右各露出两个小黑洞,洞口两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啊转啊。门上大块儿灰尘突地又簌簌落了几层。
“咳咳咳……”寂静中陡地响起一连串清脆、急促的咳嗽声,似是被抖落的灰尘呛到了。
格纸洞口,左边一双漆黑如幕的眼睛凌厉地往咳嗽声源处瞪过去。右边一双水灵的眼睛碰上那目光,触电似的兀自低垂下去。
待两双眼睛再透过纸洞目视殿内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仿如老天爷扔下一个闷雷。霎时,金镂画梁间,那根挂满尸体的老朱椽子,“吱扭”一声真从中间慢慢地慢慢地断了开去。玉子已不见踪影,只闻寂冷中“砰、砰、砰”的回音绵延开去,满梁尸体加速扑地……
“啊……”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划破东方天幕。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祭罗殿门外堂阶下灯火通明,四围黑压压地布满了天阙皇朝禁军。门前躺着一具余温尚留的尸体,尸体手中的更梆哑然跌落于地,喉头直挺挺戳着一枚黑血斑斑的银色绣花针,正微微颤抖。
死者正是方才宫中敲更的更夫。一位身着幽蓝帛衣的微胖男子缓缓弯下腰身,一手从袖口中撷出一方锦帕,小指勾成兰花,指甲足有半寸来长,猛地拔出更夫喉头那枚毒针,嫌恶地在鼻端轻轻一嗅,厉言道:“掘地三尺给我搜!”
身后数名禁军闻令,异口同声“是!”打开殿门正待凛然入内。
“且慢!”数米远处传来紧急号令,转眼人已至跟前,“二哥,珏瑛奉大哥雍王之命,亲来护驾玉玲珑,其他人不得入内。”
闻有阻令,幽蓝帛衣男子转身幽然笑道:“四弟来得好及时!”
一身明晃玉色锦衣在灯火照耀下流云暗纹依稀可见,广袖当风,英气逼人,“还望二哥恕罪!珏瑛来迟,让二哥受惊了!”
“呵呵,快进去吧,休让贼人逃脱了去。”这幽蓝帛衣男子正是四王中的梁王。梁王此次微服私访,远至东面海国长洲。
一般人眼里,他为人敦重,才能显赫,颇受臣民尊崇。但也有道者,此人心细如发,城府深厚,锱铢必较。
被贬长洲的扶摇君暂任长洲太守一职。长洲本为荒芜不毛之地,异兽出没、气候恶劣。唯一可取的一点是:盛产一种奇异果,可食用,亦可入药。
扶摇君上任之日,便组织了一支以青壮年为主的自愿入伍民兵队。闲暇时日,这支民兵队由少将军负责操练骑射和剑术;农忙时分,便是春播秋收的主力军。
终究,功夫不负有心人。经数月苦训,这只民兵队已足以抵挡异兽的侵袭,护得洲民安全。扶摇君更是将一种叫做“如来神兽”的凶猛异兽驯化成对其俯首帖耳的温顺灵兽。这“如来神兽”本为兽中之王,总是带领众异兽袭击人类,毁坏庄稼。历任长洲知府、太守都拿它们毫无办法,胆小的更是见了这“如来神兽”便吓得大小便失禁。如今,扶摇君竟反其道而用之,利用被驯化的“如来神兽”统治异兽界,大大减免了对人类的伤害。
除此,他和少将军更是教会洲民垦荒、种植粮棉,兴修水利治理旱涝,开办学府教化民众。不到一年时间,原来落后贫瘠野蛮的长洲竟被扶摇君治理得井井有条、民风纯正。
梁王此次微服私访,见扶摇君深得民心,更是被尊为“长洲天人”,扶摇少将军也被称为“长洲大将军”,便心生妒意。不日,竟联手现任知府和上任太守,暗中加害于他们。所幸被一黑衣蒙面人救了下来。此番回朝,还不忘留眼线彻查救扶摇君而与自己作对的黑衣人。
祭罗殿门前数位禁军举着火把分立于两侧,恭迎四王之瑛王护驾玉玲珑之雪凤。
玉玲珑本为雌雄一对,一曰“玄龙”,一曰“雪凤”。玄龙为帝尊执掌,雪凤为帝后执掌。合在一起便是手握天下至权,坐拥万世江山的象征。
江湖、民间均传言:得玲珑者得天下。
天阙将乱,流言至深。
殿内,尸砌成墙,白绫相互纠缠。瑛王清透的双眸一眼瞥见雪色中那抹熟悉的胭脂红。顿时,表情肃穆,剑眉紧蹙。他走上前,从那双紧握的红酥手中慢慢抽出方才悬于梁上那枚白色玉子。
幽深的眸睫下,盈白的掌心间,玉子薄透晶莹,是一只涅槃后正浴火重生的九天之鸟,雕工浑然天成,物象栩栩如生。这便是传说中的玉玲珑之雪凤。四目相对,瑛目咄咄逼人,那人气势渐落。
明晃玉色锦衣划过脚下层层冰硬的尸体,踏出殿门,阴沉着脸色道:“遵照梁王的命令,搜!掘地三尺也要搜出贼人!”一面却随手将殿门紧闭。黑衣人得令迅速四散追捕。
“三哥,这是雪凤。”瑛王将玲珑递呈到梁王眼前。
幽蓝帛衣间,那双鹰眼陡然晶亮,抬起的胖手却终于止住,“四弟辛苦了。快去给大哥、二哥复命吧。”
“三哥心系玲珑,先于瑛到,瑛虽护得玲珑,却未捉得贼人,论功首推三哥。迟些瑛自当回去领罪才对。”瑛王娓娓谦恭。
“不敢当,本王心系国危而非玲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希望瑛王爷是真的没捉到贼人!”说到最后一句,梁王自肥厚的唇角挤出一丝冷笑,从瑛王手中接过玲珑,前去复命。
这一折腾,更梆未响,却也约莫已五更天时分。阶前玉露打湿在梧桐叶上,又顺着桐叶清晰的脉络扑嗒、扑嗒铜壶滴漏般一滴滴细细坠到梧桐下那人的黑缎似的发丝间。
“你走吧。自梁下正中位数起,向左第十三块大理石下是一条通往南方虹国的密道,天亮之前必须逃出密道,否则本王也难保你周全。”明晃玉背背对殿门,柔和挺拔的身姿不远不近地投影在一扇不显眼的玉雕翔鸾屏风上。屏风旁,一株花开向晚的红蔷薇在那人的投影上摇摆不止。
殿里的人似乎挣扎犹豫了许久,半晌没出声。待瑛王正欲转身时,忽见木格纸壁上一抹轻盈的红影纵身一跃,终于听得“哐啷”一声响,大约已进了密道匆匆离去。
阶前人沉默良久,欲叹还休。忽闻得耳畔窸窣一声微响,他恍然记起了什么,两片深碧的桐叶凌厉地从他指缝间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射去。
一片,穿过层层竹林,稳稳嵌入西面宫墙前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干间。树后盈盈走出一位宫女打扮的亭亭少女,双目一惊之间,闪烁不定,漾起涟涟碧波,世间少有的清明透彻、温婉皎洁。只是那皎洁里总含着一抹拂不去的焦虑。
另一片,掠过方才那扇屏风的顶端,直直射向其后不远处一株火焰般红艳照人的石榴花丛中。而后,出其不意地被一只白皙透明的手准准夹在指间。一抹诡异却又无邪的笑容,罂粟花一般肆意绽放在那张白瓷似的脸上。双眸如这夜空中闪亮的星子,漆黑明亮、干净直爽。绯红的罗衣袖带翻飞在石榴花间,晃若一只浴火中的凤凰,花、人难辨。
“火流彤,你身负内伤却功艺见长,造化不浅呐!”瑛王似笑非笑,目光迎向自花树间猝然闪到翔鸾屏风前的人儿。近旁那株单薄的红蔷薇被那人的衣风带得更加摇摆。
“几日不见,瑛少爷风采依旧啊!不不,应该是瑛王爷。好一个微服私访!托您的福,那日您乔装成江湖富少,在蓝田山庄虽伤了流彤六腑,五脏却无大碍,周身经脉也皆被巧然打通,我命大没下地狱是不是让您失望了?”无边大漠中驼铃似的笑声摇响了暗沉的黑夜,绯红罗袖掩映下,墨珠流转,语笑嫣然。
“没要了你的命本王确实失望极了,不过,现在也不晚。”语罢,玉白衣袖间修长的双手瞬时握了条透明的绫罗,一道白虹猛然袭来,眼前人儿无声间即刻被缠到了玉雕屏风之后。顺道肩头哑穴也被点了去。
“报!瑛王爷,宫中已搜遍,逮到几个可疑的人,带上来!”一群黑衣禁军再次齐聚祭罗殿前,为首的禁军统领雄赳赳气昂昂,上前垂首复命。
不知何时,已暗自躲在竹林间的那位亭亭少女看到被绑的人中有一位年过三旬的老宫人,顿时温婉中带着焦虑的双目泛出惊喜之极的光芒。但惊喜转瞬暗沉,焦虑却比之前更深了一层。只苦于束手无策,直拿透明的指甲刮挲近旁的斑竹。
“带到梁王府上,三王爷自会一一审问。你们先下去吧。”明晃玉衣人从容不惊道。
“是……”看着眼前这位长身玉立的瑛王,对自己忙碌半天的成果似乎并不怎么关心,更无惊喜可言。禁军统领脸上的神情如泄了气的皮球,却也只得带人退下。
待禁军走远,瑛王双手怡然背后,抬首直瞩目天上那耿耿星河。屏风间缠绕的无色绫罗在绯衣人肩头水蛇般疾速游走后,“嗖”一下飞入阶前梧桐下垂地的那个羽白广袖。
只见裙摆起伏如疾风,绯衣人自屏风后神速闪来。那人蹙着烟黛眉峰抬手锤锤方才被点了哑穴的肩头,曼妙的唇角向上一挑道:“你个死变态,别以为我会感激你啊!这些饭桶本姑娘才不放在眼里呢!抓的都是些什么人呀!”
竹林间,少女听闻绯衣女子对瑛王如此大不敬,面色登时煞白。反而瑛王却不觉察似的,剑眉淡然向上一挑,唇角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哼?感激我?本王自是想亲自了结你,别小看了他们去,那可是天阙王朝禁军。倘若你被发现私闯皇宫,必死无疑!本王说过要亲自送你去阎罗殿。”
“奉陪到底!”绯衣人身子往后一退,盈白的双手紧握一条红纱罗带,似要开战。
阶前人却没看见似的将目光转向西面那片郁郁修竹,“没事了,你出来吧。”声音温润如暖暖煦风。
语罢,竹林间走出那位身姿单薄、莲步轻盈的少女。
“澜儿,那位年长的女宫人是你何人?”瑛王方才无意间掠过少女那双多变的剪水妙目,此刻单刀直入道。
“回王爷,方才之人奴婢一个也不认得。在这宫中,奴婢除了近身服侍过宓英皇后和已故不久的泉妃外,便是孤身一人。”少女情急之下,双膝跪地,低眉敛目道。
泉妃正是太师高屋之顶疯人口中所言的嗤炎帝宠妃。明月宫、夺月台乃至栖凤殿、泉依阁、依华楼,皆是嗤炎帝为她一人所建。当时,三宫六院怨声载道,朝中奏折屡觐不止。嗤炎却都只淡笑不语、置若罔闻。除了精心料理政事,他便是整日携手泉妃一人,或对弈轩窗、歌舞栖凤殿;或漫步夕阳、谈诗作画泉依阁;又或琴瑟和鸣、缠绵依华楼。每月十五更是齐登夺月台,把盏赏月,一醉到天明。
泉妃得与嗤炎这番荣宠,本已于无形之中树敌无数,成为众矢之的。谁料,嗤炎更是将象征天下至权的玉玲珑之雪凤从宓英皇后手中褫夺,交于泉妃。虽说,嗤炎是出于那双玉玲珑有象征知己之意,只心与心爱的女人双宿双飞,长相厮守。但他是皇帝而非凡夫俗子,在众人眼里,那便是泉妃僭越,有觊觎后位之嫌。
不长不短,七年韶光流转,终于,这场千古罕见的鸳鸯蝴蝶梦被人心的嫉妒、怨言、流言狠狠粉碎。泉妃于去岁孟冬,死于一场不明不白的寒疾。享年二十二岁。玉玲珑重归中宫宓英皇后。
这位名讳为泉依华的女子未曾为嗤炎帝留下一儿半女便撒手而去。后宫妃嫔、前朝大臣,对她的怨恨,她心知肚明。即使产下皇子或帝姬,也终成不了人。这些从她在狩猎场初遇嗤炎,便已早早预知。于是,七年来,每日深夜,她便趁嗤炎帝熟睡之时,泡上足足两个时辰的麝香浴。七年的时光,两千五百五十五个夜晚,承恩,沐浴,绝后。只为一场奢华琉璃的爱情。
嗤炎帝不是不知泉妃死的蹊跷,只是,倘若彻查起来,便是上千条人的性命。皇后等妃嫔除外,更是包括朝中为数不少的大臣。作为一国之君,心爱女人的死如何敌得过江山社稷的安危。是他的百般恩宠呵护杀死了她。
泉妃殁后,嗤炎帝喜怒无常。皇宫上上下下,只要稍有不慎,轻则入狱、抄家、流徙,重则直接杖毙朝堂,甚至灭族。众人虽不敢言语,却多暗自怀恨在心。以先帝的同胞兄弟庄亲王和当朝太师为首的朝中重臣联名危逼嗤炎退位,一味辅佐10岁的太子,更是默允了宓英皇后的垂帘听政。嗤炎被逼无奈,亦已无心于朝政,一连数月独自登夺月台,感念泉妃,怀恋昔日如水般的绵柔岁月。终于在端午之夜,跳下亲建的万丈夺月台,落火自焚。
眼下这位少女便是跟了泉妃近三年的近身侍女。三年前,泉妃陪嫁丫鬟萧楚儿在一次中秋皇家浩浩荡荡起驾远郊“太真玄灵庙”祭祀火神中,为泉妃挡了一支三菱铁矢毒箭,当场晕厥身亡。事情的真像原委至今也未调查清楚,为安惊惧万分的泉妃,皇帝将萧楚儿的尸身交于寺庙玄真道长为其超度亡魂。祭祀归来,皇后将一位眉眼、形貌与萧楚儿肖似的女孩儿赐予泉妃。泉妃赌人思人,见她虽较之楚儿单薄些,但双目清明皎洁,口齿伶俐,手脚麻利,不同于常人,便也收于身边。皇帝见泉妃喜欢,心下甚是感念皇后。这名唤作澜儿的少女便由服侍皇后到服侍宠妃,宠妃之死,她便是第一个被疑之人。
瑛王施然负手徐徐问那少女,“那泉妃因寒疾而殁之事你所知可详?”
“奴婢不知……不不……奴婢确定泉妃是寒疾而殁……”少女一阵摇头语无伦次。
“起来吧。”瑛王轻叹一声不再追问。
绯衣女子上前一步,手执下巴,喃喃道:“等等,方才你说不认得那个宫妇,可我透过屏风洞口看你欣喜又焦灼地盯着她看了老半天,恨不能立时将她救了的模样……说不认识这也太……”
疑惑间,她将头微一斜倾,只用绯红发带松松挽就的发髻散了开去,满头的青丝顺势滑落,光可鉴人。
星光下,绯衣墨发,赫然触目,熠熠生辉,更显脸部肌肤莹白胜雪,极尽妖冶诡异。那双墨玉似的眼眸弯如新月,顾盼间天然倾泻的流光溢彩生生使人移不开脚步。淡然从容的瑛王竟也有刹那间的失神,只是立时被掩了过去,转而一脸不屑道:“关你什么事。这是皇宫。”
“得!谢谢你放了殿内那人。算我欠你一个人情。”绯衣女子扫兴道,再不去看那小宫女去。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要欠也是她欠,与你何干?”瑛王冷笑,句句锋芒相对。
“好!那我等你来取我性命!哈哈哈……”语罢,绯红一抹拔地而起,盈盈罗带翩然掠过重重宫墙后转瞬消失。只留那清泠若晨间驼铃鸣响,妖魅如满树火花怒放的笑声在墨蓝色的天空悠悠回荡。世间怎会有这样诡异的笑声!!!瑛王虽不言语,心中却和一旁痴痴而立的澜儿一样,暗暗叹道:“匪夷所思!”
终究纸包不住火,天子驾崩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民间纷纷传谣“太师歌中果有深意,并非酒醉胡言。流星坠——嗤炎薨,业已兑现。接下来的天阙亡——天下崩,可能是明日,也可能是今日。”传谣使得举国万民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因恐惧和忧思过度已上吊自缢,提前跟随百年盛世——天阙皇朝而去。
国丧始,天下哀,万民缟素,民间不得婚迎嫁娶。南锣鼓楼丧钟长鸣,昼夜不息。丧钟越过重重宫墙,拂过叠叠朱檐、琉璃瓦,冷清清、戚哀哀直入明月宫、栖凤殿、泉依阁、依华楼。夜里明月宫里里外外白纱宫灯高照,十步一案一炉三香。整个宫殿每个角落,灯火通 明,白霜染地,烟雾缭绕。
子时三刻,一队队、一排排密如织的守丧人仿若浮于云层,晃晃立于夺月台下,哀嚎一片。万丈高台之上,月华如练,熠熠夺目。顶 端蒲舆上,盘坐着帝京最有名的天通道长,正为已殁的天子超度龙魂。
此刻,各宫宫女、太监齐聚明月宫夺月台下。昔日,暖风习习,温香如玉的一殿、一阁、一楼虽依然极尽奢华,却更是极尽肃穆、冷清。轩窗下的侬侬软语,梁宇间的泠泠歌声,莲花砖上的款款舞步……一切恍如南柯一梦。
国丧毕,嗤炎帝葬于天阙帝京西郊啸天陵上。四王遵照遗旨,开棺泉妃,与圣上合葬,自此万世不得开棺。皇帝没留旨和母仪天下的皇后合葬而唯独与宠妃一人合葬,宓英皇后虽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心中也不甚畏惧被天下人的耻笑。闭月羞花面上,一声狰狞的笑,心下道:“我若做了天阙皇太后,死人还能管得着活人?!”
此次国丧大典上,又大一批宫女、太监被活活殉葬——或又缢死祭罗殿,或被万丈土坑活活坑埋。
祭罗殿闹贼那一晚,被禁军抓获的几名宫人、太监中,除那名老宫人外,其余全被坑杀。泉妃死前,求嗤炎帝允诺澜儿免于陪葬。嗤炎帝见爱妃如此珍爱她,决心自了前,赐予她一枚亲笔龙符,龙符允许她在关键时刻自保或他保共一次。皇朝上下,见符如面圣。这位少女那夜在瑛王面前口口声声说不认得那名老宫人,却在填万人坑前突然现身保她一命。
半月之后,四王为稳天下大局,缓民间忧惧和防范造反之心,亦是迫于天下流言蜚语,不得已,重扶太子,并将凤印即玉玲珑之雪凤,暂予太子生母宓英皇后。并尊其为宓英皇太后。只是不允许其垂帘听政。
嗤炎十五年岁初,新皇正式即位,改国号为太清。天阙皇朝新任史官林元和,正颜肃穆,手起笔落,竹简扉页浓墨正楷——太清元年等等。四王一致坚持,鉴于先帝之殁未满周年,天下人依守国丧、披麻戴孝,新帝即位、皇后晋封太后仪式在也只草草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