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云水遇蒹葭
一九九七年,北京的那个冬天出乎寻常的冷。我裹着那件酒红色的风衣,走在偌大的老北京。风呼啸着从我耳旁穿过,我缅怀着,轻叹着,那年云水遇蒹葭,终于成为过去。
—题记
是阳光还是柔软的火?有一双温厚的大手抚过我的脸,是徐泽。我看不清,这里有一片光,刺得我眼睛睁不开,他说:“你真傻,爱葭。”是啊,我是傻的无药可救的唐爱葭,从遇到凌云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这一切。飞蛾扑火么?我不后悔,在最美的年纪,遇到最爱的那个人,还好,没辜负自己,只是,委屈了后来人。我把脸紧紧埋在徐泽的怀里,不敢想,如果大家都还在,这一切又是什么摸样?徐泽反手抱住我,我听到他哽咽的声音,那么近,那么远,轻轻从我脑中穿过“都过去了”,他说。一切都过去了,十年浩荡云烟,如今弹指一挥而去,我流着泪,不再想,不再念。
我是一个较为古怪的女孩子,水儿总是轻笑着说我有狂躁症,安静不得。涂心然听到后,也只是波澜不惊地把玩着她那火红的指甲,然后吐着烟圈,冷冷一句:“蠢女人。”我是唐爱葭,一株生在水岸边的蒹葭。我常常在想,也许世界上最懂我的两个人,就在我的面前了。一个是温柔玲珑的水儿,一个便是如铜墙铁壁般坚冷的心然了。
初识水儿,是在一九八七年,北京的一个老胡同里,那年我十六,深冬里,大雪中,我记住了她的名字,莫念水,与君长辞莫念水。水儿告诉我,她是本单亲家庭,父母离异,而后母亲病逝。那时,我正沉痛在父亲车祸去世的噩耗中,我愣愣地,看着她,而后茫然大哭。我不知道是在哭死去的人,还在在哭活着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在哭丧父的自己,还是在哭已沦为孤儿的水儿,水儿与我,命运如此相似,她说,我和她都承受了痛苦,应该是同类人。可是那时的她,只是望着窗外,柔柔笑着,我看不穿,她的悲悯目光。也是,我的丧父之痛,于她,如同当年的丧母之哀。我知道,她懂。
可是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竟是不懂她的。多么可笑啊,那个最懂我的人,我一生都没能把她看懂。她笑容里的委屈,她眼角里的怜悯,她浅淡又无奈的笑容,我曾以为,这些特质和她的身世有关,家庭破碎,父母双亡,四处流浪,寄人篱下。
直至多年后,岁月与时光这样辗转飘零地落了幕,我才知道,有些东西,不属于你,你就算再爱也得不到。有些特质,是从骨子里衍生的,无从探究,而有些人,要么一生为知己,要么永远成死敌。
涂心然告诉过我,她讨厌水儿。我已然猜到,心然冷清决绝的个性,必定与温柔委婉的水儿相斥。
饭桌上的局面,早已失控。水儿放下酒杯,扬长而去。凌云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心然夹着烟,鲜红的指甲有些于世界格格不入。“交友不慎啊,爱葭”她吐着烟圈,有些嘲讽地说。徐泽沉默着,仿佛这一切都是预料之中。
我心砰砰跳着,仿佛就要从胸口跳出,眼眶的泪水,在涌动着,在灼烧着,我还能再说什么?还能再问什么?
“凌云,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仅此一个”捏紧了酒杯,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我喜欢水儿,一直都只喜欢……”“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我反手把一整杯酒泼在他脸上。该清醒了!
“爱葭,你别这样…”“你闭嘴,莫念水”我红着眼撕吼。为什么,水儿啊,为什么啊,你到底瞒了我多久?
“分手吧,唐爱葭......”
我满脑子都是凌云走时,这句狠心的话。其实一直都清楚,凌云是有野心的,从我大一和他相恋时,他便是A大数一数二的优秀者了。我会的,他都会,他清楚我所拥有的一切,并且,他拥有我没有的欲望。他对一切事物极度渴望,整天忙着学生会的事,忙着学业,忙着应酬交友,忙着考证。有时候等他,一等便是等上一两个小时,可是却没有几次能与他安静地见个面吃个饭。
有一次,徐泽找到我,说:“唐爱葭,你真傻啊,你不知道凌云已经在追水儿了吗?整个A大都知道了,你还这样被蒙在鼓里吗?”我当时听了,疯了一般地推开他:“滚,你滚,我不信,你给我滚....”
可最终,我的咆哮与闪躲,并没能阻止这场闹剧的到来。水儿与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涂心然曾说:“这个女人,不简单。”我知道,她说的是水儿。我与她十六岁便相识,我知道,水儿的确有让男人疯狂的资本,写得一手好字,古筝弹得十分好,就连我最擅长的写作,她亦能与我平分秋色。只是,我与水儿,那么亲近的两个,到如今,也要各自疏远彼此防范吗?
心然冷笑着说:“爱葭,你知道什么叫红袖添香吗?水儿太聪明,我讨厌她这样俗气的虚伪。”我坐在窗边,听着,叹着。红袖添香,好一个红袖添香,君之所需,红袖能解,君之所急,红袖能平。凌云的人亦如他的名字,图壮志凌云,盼平步青云,而水儿的聪慧,于他,正好是清风之力啊。
水儿啊,你可知我如今有多讨厌你?从那年相识到现在,从稚嫩变得富有心计,从坦诚相待到全篇欺瞒,为什么,我们之间,竟走到了这步?是时间改变了一切,还是,我们都在浮世里,越走越远,变得面目全非?我静静地倚着窗,看风吹着荒唐的故事,吹着我曾对凌云的爱意,任由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多希望风过我耳畔时能给我一点点暗示,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这里无比安静。
三个月后,心然告诉我,凌云与水儿已经正式在一起了。
我勾着嘴角,静静听着关于他们的一切。听着我的男人如何变成别人的男人,听着不可多得的朋友变成不能回去的陌路。三个月前,我还红着眼睛,面露凶光,如此憎怨着他们,而如今,我也能敛了情绪收了呼吸听着这消息。
的确,还是变了呢,水儿,凌云,还有我,都在一点一点的改变。我扬着头,看着我又长了一寸的头发,时间都如新生的发,会覆盖旧的一切。水儿,这样的生活,你觉得快乐吗?凌云,得到了虚荣,你又如何?唐爱葭,恨吗,恨水儿吗?恨凌云吗?恨这个荒唐的世界吗?没有答案,我看着阳光从树叶缝中泻下,一片阴影洒在了地上。
再后来,我与水儿断了联系,那时我们彼此将要毕业,或许没时间再来理会,这段爱情到底是属于谁。我忙着写论文,忙着实习,忙着从A大毕业,忙着远离这段荒唐的青春。不再问自己,心疼吗?疼不疼都已经无力挽回什么了,一切都成定局。
将要毕业的日子,总是来的快一点。毕业那天,我和心然还有徐泽一起去ktv狂欢。毕业了,终于毕业了,我也24岁了,这样老了。还有什么好留恋,人与时间?都那么离经叛道。这是一九九五年,爱情啊,我再也不是我能肆意享受了。徐泽一首搀着我,把我扶进了车里。这是什么时间,我在哪里?毕业了,水儿啊,我们是否从此一别再会无期?凌云,是我爱错了人,不怨你。我挣扎着,抱着徐泽,吐了他一身。漫天弥漫着酒气,连呼吸似乎都在灼烧,我分不清这是梦里还是现实。水儿与我躺在一张床上,她望着我,说,爱葭,我们都要好好的。那是我16岁那年,与她一起谈心。
在我毕业一年后,我进了单位有了正式的工作。我以为,我与水儿,也就这样了,各走各的路,各受各的苦,再也没有相交的点了。纵然,我们年少曾经那么要好,谁在一张床上谈天说笑。心然说,别爱,不值。可惜我不是那个肆意洒脱的涂心然啊,她无情无心,变无所畏惧。
直到后来,我意外地接到了水儿的来电。
呀,水儿啊,怎么了?你也会缅怀过去了么?啊!对了,我忘了,你一直是一个柔情的人啊,是否,远离我的这些年,让你想起了曾经?多么讽刺,我不再是我,你也丢了自己的心。现在,你是否还想与我对桌痛饮?
“爱葭......是我....水儿....你....还好吗?”有些彷徨,是水儿,她的声音不似从前了,确是如此沧桑迷茫,有些怯懦,有些无奈。
“别来无恙啊......水儿”我淡定听着,仿佛不认识话筒中的这个人。
“我们....还如从前吧?...爱葭......”电话里有一丝试探,还有......啜泣?...隐隐的啜泣。
“是吧?.....还如从前.....”我不惊不扰地说着,没有大声痛骂,没有暗自讥讽,更像是在让水儿自己想这个答案。
“我和他......我们要结婚了....对不起爱葭......我—”“恭喜啊,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轻笑着,毫无畏惧地说了这句恭喜。你要的是这句话,不是吗?瞧,水儿,现在的我,也学会了心计,也懂得了隐藏。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啊,水儿,现在的你,又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我呢?而如今的我,你是否,还能奉陪到底?
再记不清,水儿说了什么。连是谁先挂的电话,我都忘记了。
水儿,我们确实是类似的人,只是你柔弱浅笑,暗藏锋机,而我光芒毕露,再无缓和之力。不过啊,你看现在的我,不也学会了世故圆滑,虚伪无情?我也能笑着说出恭喜,你是否讨厌,我们如今各自的摸样?你不再高傲,我不再天真。
我与水儿,在北京的的那个老胡同里相识,那年冬天,很冷,我和水儿躺在一张床上,笑着聊天,然后包成一团,互相取暖。
水儿与我,承受了一样的失亲之痛,她说,或许,我们是一类人。水儿,我现在可以毫无疑问地回答你,我们是一类人啊。我们可以爱上同一个男人,可以放弃多年的友谊,难道不是同类吗?凌云,是我这一生用尽心思去爱的一个男人,而我也能,这样,白白放手。呵,怪谁呢?他爱的不是我,我留也留不住啊,可是水儿,你也未必,局局都赢!
同年九月,我与徐泽结婚了。我们都有了稳定的工作和一份不错的收入,是时候该有个家了。徐泽喜欢我,是从A大就开始的,只不过,那时我一心扑在凌云身上,眼里并没有他。不过看来,命运就是如此爱捉弄人,爱我的我不要,我爱的又不爱我。青春的叛逆,真是可笑。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爱恨随心的唐爱葭了,飘荡沉浮的爱情,我再也经受不起。一生中能陪你走一程的人本就很少,能走完这一生的人更是寥寥。刻骨铭心,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能在平淡中白首扶持,不也是好的?不要再不甘了,屈服吧,爱过,没辜负自己,便好。看看挣扎在光里的尘埃,不也在飘摇过后乖乖坠落?
心然说:“爱葭,放弃吧,我们都是浮沉啊,这里的一切,太荒唐。”
是啊,这里真荒唐,友情,爱情,青春,时间,究竟有什么留得住?我剪了一头短发,断了爱恨纠葛。
一九九七年,一个特别冷的冬天。凌云找到了我。那是从A大分手至今,将近四年,我第一次再重新见他。他说:“爱葭,水儿去了。”当时,热气从他口中冒出,朦胧间我像是看到了大学时代的他,光彩依旧。一切,都没变呢,目光,以及眉眼。
我恍惚中想起了水儿说“爱葭...我们还如从前吧?”
水儿,我们,还如从前!如今距离我们相识,刚好整整十年。十年风霜与雪,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忆起了。
水儿是难产死的,孩子也没能保住。凌云告诉我,水儿死前最想见的人,是我—唐爱葭!
是愧疚吗?水儿,你到底想要对我说什么?是怀念吗?水儿,你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我们相识的那个冬天吗?是放不下吗?水儿.......其实,我早已原谅了你。我们都是浮世里挣扎的尘,不甘心,不认命。放手一搏之后也无从选择,不是吗?故事结局里的是非对错,我又如何责备你呢?
你是水儿,与君长辞莫念水,我为蒹葭,伴水而生。凌云,是我抬头能看到的最美的风景,可惜他是高不可攀的。我们都是这样不愿认输的小人物啊。那年云水与蒹葭的相遇,是上苍的安排,我们无从选择无法抗拒,进退步步不由心。青春,时光,感情,竟是这样恍惚间过去了。放下也好,忘了也罢。
这是一九九七年的冬天,我裹着一件酒红色的风衣,独自走在偌大的老北京。我看着,笑着,缅怀着一些人和事,逐渐走过这一世的风景。
文/adeline笑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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