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景变成背景
生活这个舞台,人人都得登场。伴随着生命的时空,这舞台的主景与背景会发生变化与转换。不管当初你身为风景,曾令人瞩目过,还是你身为背景,曾全力承担过,只要从幕后走出时,带上一脸的满足与发自心底的笑容,那么,恭喜你,你是你生活舞台的成功编导者!
这个缠绵与美好的过程,我正感受着。
先是参加全市浩浩荡荡的市政府补干考试大军。我们来自全市各个角落,每一名考生都面临着与数千名对手进行一场青春与智力的交战。报名、笔试、查看成绩,面试、政审、体检、录用……一颗年轻的心变成飞转的陀螺,仿佛某种力量在为梦想安装上无形的翅膀。那是在激烈的竞争中渴望胜出的砥砺与拼搏,那是在机遇的旋涡里奋力把握的凝重与期盼,那是在命运的天平上保持平衡的紧张与注视。多年的心血与汗水,在那个特定的瞬间将理想的枝头催生出一片耀眼的花开,而脚下的土地,已然变成阿拉伯飞毯……做梦都不曾奢求过,小小的我竟然成就了所报专业全市第一名的“神话”。
这就意味着,至少在职场的接力赛上,我拿到了第一棒的冠军。用春风得意来形容当时的心情再恰当不过。
既而,喜事成双的美寓在我身上应验了:成年后,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人隆重出场。
那是正在办理调转手续的当口,原单位一位长辈给我当起了红娘。
我内向腼腆,不好轻易回绝人家善意的帮忙。其实,那段时间里,我简直像一只氢气球,我的心带着我的身早已飞到一个未知的高度,目光早就游离了眼前的一切。我还年轻,找对象的时机足够充余;一份新的工作真正拨动了我的职业神经,我愿意把最好的光阴投放到这个被无数年轻人羡慕的职位上去,以书写更加溢彩的青春。因此,我以少有的潇洒和轻松跟着那位长辈去相亲。
路上我就想好了:只看一眼,把程序走完,不过是给这位老阿姨一个面子而已。等迈进那个又高又大的门坎,还愁找不到上层次、够品位的对象吗?
在我本想轻描淡写地扫过那张陌生的脸孔时,却意外地读取到一双以前从未感受过的目光的语言。这目光像无声的音乐,在我情感的乐谱上轻轻地弹奏开来;这目光像静静的月光,收敛了我因一路“拼搏”鼓噪出的浮动与亢奋;这目光是一只心之风筝的引线,生生地搭了上来,要把我执著地收归……
这样的目光,曾在哪里见过?陌生里的熟悉,生涩下的圆润,简约中的厚重。
没有,从未遇到过。
我咧着嘴笑的动作,如一朵夜来香,不经意间,在阳光下急切地渴望绽放,忽然就被生命中的某一暗示给提了醒儿:月光,你的绽放时机的月光,你得等待它的照临。于是,我甚至害羞地合拢了我的红唇,为这双目光恢复成最初的蓓蕾。
匆匆的十分钟,在我人生的表盘上,定格成永恒。
在离开这双目光后,心的原野骤然鹤立起一处风景:以往的一切,都为之成为了背景。直觉告诉我:这双目光必然会成为我的情感极光,我的婚姻之光。
当天晚上,我在无比浪漫的情怀中,用我的笔携着这双目光穿越时空,脸热心跳地在日记本上写下两个诗意的名字:一个男孩的名字,一个女孩的名字。这是为我们未来的可能性,为那命中注定的宝宝预起的名讳啊!
接下来,我以饱满的热情去触碰真爱这一世界上最温婉、最神秘、最灿烂的懵懂。
我贪婪地追随着那双目光,承接着它们带给我的温暖和憧憬。我以一个女孩子最广阔的思绪空间和最细密的直觉幻想来感受这个在冰天雪地里伴在自己身边的大男孩。我看他脚上的布艺劳保棉鞋,不觉得那是土气抑或寒酸,而是时尚和风格;我看他一袭粗布半大棉衣,不认为它比羽绒服少了几多柔暖和轻便;我看他头上那顶差不多早在八十年代就消逝了的厚棉帽子,竟然把他看成了魂归我们这座城市的英雄杨子荣……
一向沉静矜持的我,快乐成一只顽皮的小猫。在焦急的期盼里,在无限的想象中,我自己和自己跳舞,就像小猫自己玩自己的尾巴;我跟每一个同事微笑着打招呼,似乎只为将要膨胀了的喜悦激情给释放出来,以便维持一个人的常态。恋爱中的女孩就是一只飞舞的大蝴蝶,满眼的世界都是色彩和芬芳啊!
大约半个月吧,我的每一分每一秒,包括绝大多数的梦境里,无不映着他的目光、他的身影和由此可能带来的图景……
一个瑞雪纷飞的中午,我刚刚打开饭盒,收发员递给我一封信。
小心地开启。一页薄薄的红格信纸仿佛蜻蜓的翅膀,颤抖着翩然落在我的指间。十几行简短的行文:落款是他。内容是分手。理由有两个:一、他的职业是锅炉工,不是介绍人所言“是搞法律的”。二、他的父亲早在他九岁时病逝,母亲体弱多病无工作。
那一刻,我的脑海出现了幻影: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既是交通要道的四通之路,也是阴阳两界的交流之地,说是灵魂可以奔赴的所在也未尝不可,要不然,每到清明或祭日,那鬼火一样的烈焰缘何在此种地方燃起呢?这样的路口,有时是划分东与西、南与北的方向性选择,有时是遁入对与错、黑与白的起始性误区,有时是陷落进与退、成与败的关键性决策,有时是面临好与坏、生与死的决定性转折……十字路口,命运的走向,生死的路口。
我合上了饭盒。我给了自己一点时间,给了人生一次选择。
回顾我们三次见面的所有细节,他的每一言,每一行,他的装束,他的神态,当然,少不了他的目光。
当所有的疑虑与后果都在理智与情感的纠结、过滤下理出一条明晰的头绪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心音——他是我身心皈依的圣殿。真的,这个结果让我有一种十分大胆的设想:假如,必须在已敲开的显赫的职业之门与那双或许只在我的眼中、我的心中不同凡响的目光中选择一样的话,我情愿奔赴那双目光!
于是,我毅然走向了他。
在近四年的漫长“考验”中,我全方位考察到这个人的整体与支脉。我知道,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很可能始终是个令人不屑的锅炉工;他的母亲,很可能会越加病弱。他的职业无法带给我女人们渴望的虚荣,他的母亲不能承担起一份众多儿媳所享有的帮助。然而,我们彼此的生命频率在初见的时候就已然涌动出同一节奏的情感之波,并且,这样的情感之波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拉长而变弱,反而如同一簇簇激越的浪花,奔腾在我们的情感大海中。我问过自己:那双独特的目光还会在人海茫茫中找到吗?假如世间仅有一双目光独属于自己,那么,为什么不去大胆地对视呢?假如唯一的情感丝线已经接通了心灵的灯盏,那么,还有必要四顾眺望吗?假如爱的定义就是要把一对特定的男女捆绑在一起,那么,还有兴致把力量施给无力的挣脱吗?
我望着天,我看着雪。六角的雪花无言,可它的莹洁把无声的语言给注解得纯美闪烁。如果注定哪一片雪花是你的精灵,你又怎么忍心与它错过生命的相约?
一九九五年六月十八日,在众多亲友的目光与一册红本的见证下,我们走进属于自己的围城。
围城可大可小,围城可富可穷。心在,城固;情长,城美。
我们是围城的建设者,也是围城的捍卫者。
不长不短的十几年里,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情感生命中那双目光的真谛与可贵。我的眼睛没有欺骗我,我的命运没有捉弄我,我的心灵没有蒙蔽我。
一个“爱”字,被他激扬起烈烈风帆,他从不靠语言来道白,只用内心去诠释;一个“情”字,让他缠绕成一团锦秀,他从不用文字来书写,只用行动去兑现。一个“家”字,则把两颗相叠的心罩在一处透明的水晶里,责任与义务,耕耘与守护,奉献与牺牲,无不折射五彩的斑斓。
二〇〇八年岁末,悲喜交加的我,一脚陷进更高一职级的落聘中,咀嚼失败的苦涩,一脚迈向奔赴北京领奖的征途上,品味成功的喜悦。
当十八次列车缓缓启动的那一刻,车窗外,我的爱人,用手势做出了一串语言:没关系,就算全世界,都让你落聘了,总还有我,聘用你;相信我,就算我们,重新一无所有,你至少,还拥有我。让我的心,伴着你,一路平安!
……
真正的爱,无需誓言。我们舒缓地踏着生活的节拍,演奏感情的圆舞曲。
每天上班之前,我们会相拥而别,每天回家之后,我们会接过对方的拎包。这不是新婚的甜蜜,而是惯性的情流。在他的面前,流逝的一束束光阴,蜕变成一片片羽毛,他让我时常有一种翩翩欲飞的飘逸之感。
当爱情加进了亲情,其内涵会无限扩展。每当握住那只温暖、宽厚的大手,都觉得这是一只引擎,内心的动力由它而发。
他像一头勤勤恳恳的牛,一路耕耘着,只把背影留给丰收。我和女儿在一片金灿灿的田野中,把玩着喜乐、从容、富足。
有一次谈到死亡,我无比庄重地说:“要是死亡可以选择,一定要让我先死,死在你的前面,死在你的怀里。”他惊了一下,道:“那还不如,你现在就把我的心给挖出来呢!”
是啊。再大的话题,也大不过生死。我们都不再触及这个生冷的字眼儿。
有时,他会问我:“我有这么值得你爱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得说,在婚姻的漫漫旅途中,谁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不过,你可以精细加工,可以善意变通,可以详略得当。就像撰写一篇美文,任意的几千汉字中,就看你的脑和手如何编排和应用了。当然,关键还得有一种灵魂之美,所谓形散而神不散。婚姻同理:生活琐碎,形散;相聚一个屋檐下,那发自内心的凝聚力与亲和力,可谓“不散”之“神”。
不管一对夫妻看起来有多么不相配,只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就有至少一个致命的理由相爱,或是曾经相爱。这个致命的理由既是彼此相依的条件,也可能是你我排斥的变数。我从不愿意相信没有红过脸的夫妻,我宁愿理解为要么是岁月与修养把两个相濡以沫的人打造成再也无法分开的一对儿,这样的夫妻乃婚姻队伍中的凤毛麟角;要么是那种表面的平和与恩爱,实则是内质空虚的掩饰,抑或貌合神离。相比之下,我更欣赏一对对生活得潇洒、生活得放松、生活得五味杂陈、生活得爱恨交织的夫妻,这样的夫妻关系动态而积极,真实又率性。
每一对夫妻都有自己独特的相处方式,时间总是见证的权威。可能一对夫妻好得不能再好了,那是因为时间给了他们太少。可能一对夫妻平淡成了湖面,不要紧,那是时间之河流得太久,它也需要休养生息的港湾。只要还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着,哪怕是吵吵闹闹,哪怕是打打骂骂,都还是婚姻这方魔块赋予我们的独特而必要的程序。
如果一对夫妻还能打得起架,还能骂得出口,仍是夫妻,不是仇敌。怕就怕彼此熟视无睹,刻意相敬如宾。
还能有恨,就证明有爱;还能抱怨唠叨,就反衬尚有余情。就像一个母亲,世界上最爱自己孩子的,是孩子的母亲,行使最多打骂孩子权利的,往往也是孩子的母亲。
仔细想来,孩子的世界并不全是天真,成人的世界也未必写满成熟。围城中人,当是百分之百的成人,如若加进几许孩子的天真,孩子的诚实,孩子的智慧,孩子的规则,所产生的氛围又怎能不美若童话呢?
改变一个人基本是不可能的,如同战胜自己往往也是天真的想法一样。不要刻意地去改变什么,去战胜什么,最好的办法一是适应,二是宽容。
如今,我的锅炉工丈夫早已成为一名赫赫的法律工作者。我们把婚姻当成了情感的锅炉,不断地往家庭的库房里添加爱情的煤碳,清理琐细的灰尘,养护岁月的磨损,对话心灵的悄语……
妻子是万花筒,随着时空的转动,其角色也会发生不同的变化。我把家庭当成了舞台,充分发掘着表演才能。休闲时段,我扮成大女孩儿。学孩子的腔调对爱人呼来唤去,调皮又淘气,耍赖不讲理。小猫死了,我会大声哭泣;料理生活,我扮成打工妹。有时是厨师,做出被爱人大快朵颐的“刘氏排骨”,孩子百吃不厌的香辣虾;有时成了爱人的小母亲,把喝醉了的老孩子嗨哟哟地安顿到床上,掖好被角;扣子掉了,裤脚长了,我便是缝纫师;他感冒发烧了,我转身变成称职的护士和专业的保姆……遇上面对 “大事大非”的精神困惑,我严肃为政治家甚至教授,直到把道理讲成足够他深呼吸的氧气。
我分不同时期给他起一个又一个的绰号,那些个可爱的字眼儿无不朴素、亲切、灵动。不知情的人可能会认为我们怪异,或是肉麻,不过,在秀恩爱的工序里,谁又能少得了“肉麻”的佐料呢?我叫,他应,就是我们之间的默契与欢愉。
我的眼泪几乎被他所拢断:脆弱、委屈、痛苦、欣喜……我的泪珠有了最好的归落处。这样的眼泪不再是女人单纯的悲伤,而是情感的璎珞,也是心灵的花絮,咸涩的水珠穿成缤纷的项链,装点出女性高挺的胸脯。
一个女人最好的美容或许不在脸上,而在情上。当你满心洋溢着馥郁之爱时,当你依偎在爱人温暖的怀抱时,沐浴着的不仅仅是温馨的时光,还有有如孩子般的天真与烂漫。此时,你所拥有的这个男人,会从你曾经的少女心池中漫延开来,渐渐地,演化成你生命的背景。那么,看似忙碌平淡的你,看似凡心已炽的你,俨然成为一场婚姻的幸福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