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凤妹

　　李建宝

　　草原明珠呼伦贝尔盟的海拉尔市，是中国最北部的一个边陲小城。这里盛产牧草、牛羊和马铃薯，当然最美的东西还有雪。从阳历的九月份，直到次年的五一，都是下雪的日子，供暖时间长达七八个月。在这其间，如果你在没有暖气的日子里生活一个晚上，就是在厚厚的棉被里也会被冻得瑟瑟发抖。说实话，我是不喜欢这里的雪的。并不是飞舞的雪花不浪漫，也不是飘落的雪花不纯洁，而总觉得它好像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冷血杀手，阴森森地从天上飞下来，给人间制造寒冷和不安。它除了能让人们感到寒冷刺骨的痛苦，还能给人们带来什么好处呢？每当海拉尔这碧玉般的城市下起雪来，人们也只能忍受着寒风凛冽、冰雪交加的日子，祈祷着不要被零下40多度、风雪肆虐的天气冻僵，更不愿让自己的心灵再受寒冷的折磨。

　　我生在这个小城，下雪对我这个北方人来说不像南方人那样感到稀奇。但是初来的雪也会给不同的人们带来不同的心情。早晨起来，朝窗外望去，一片白雪皑皑，远处的房顶上厚厚的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整个小城已是银装素裹。正如诗中说的那样“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面对这“落地为白银，着树成梨花”的美景，很多人都想拿出照相机来，奔到雪地里给自己留下难得的倩影，放飞着“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的畅想。但当你置身于这无垠的白茫茫的雪海中时，总会突然感觉到自己竟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得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海拉尔的雪只要下了第一场，往后就可能是天天与雪打交道了，几乎时时在冰天雪地里生活。时常飘飘洒洒的雪花无情地下着，在这样的日子里让人觉得空气愈发寒冽。放眼望去，飞飘的雪花在天地相接处袅袅依依，缠缠绵绵，万物一片冰雕雪塑、万籁俱寂，让人心生惆怅。我本来就对雪没有什么好感，再加上这无边无际的大雪和天天与雪打交道的日子，即便是真正的爱雪人也会被这无休止的大雪弄得心烦意乱。首先是对雪的新鲜感消失，再者是长时间面对这漫天阴冷的白色，让人觉得单调，更何况草原每年都有多次大小不同的雪灾呢！

　　长期住在舅父家里，每天和几个表弟表妹在一起，欢欢乐乐，心情愉悦。在山东老家与两个弟弟朝夕相处，整天热热闹闹；来到海拉尔又和表弟、表妹一起生活，其乐融融，对远离家乡的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奢望的呢！不然，我也会很想家的。时间一长，我从心底里喜欢表弟、表妹，这也许是因为朝夕相处，又或是血浓于水的缘故吧。可是，在几个表弟表妹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大表妹-------振凤。凤妹虽然长得不算最漂亮，却很乖巧可爱、善解人意。小巧红晕的嘴唇，粉扑扑的脸蛋，高高的鼻梁，长着一双圆溜溜的会说话的大眼睛，水灵灵的好似一汪清泉，浑身散发出童心的活力。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常常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挥之不去。凤妹对我很尊重，不懂的事总是先问我怎么办，办不了的事情总是叫我帮忙，一口一个“福顺哥”，喊得和亲哥哥一样，听了让人心里很是舒服。

　　但是，我也有不喜欢凤妹的时候，那是因为她的爱好恰恰与我相反。她太喜欢雪了，可以说喜欢的简直有些痴迷。每当漫天大雪，淡淡地、清幽地、均匀地、厚厚地铺洒在满城遍地、大街小巷的时候，凤妹就会趁舅母不注意，不带任何雨具，偷偷地跑出去，在深深积雪中奔跑，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任凭飘飘洒洒的雪花落满头上，落满全身，最后竟变成一个小小的“白毛女”。有时一阵凛冽的寒风卷着冰冷的雪花，“亲吻”着凤妹那幼嫩的小脸时，凤妹不但不怕，还会在雪中跳起舞来，忘情地“咯咯”大笑。特别是暮春，雪将要融化的时候，凤妹会随手捧起地上干净的雪，用白嫩的小手捏几下，马上就会捏成一个含水的小雪球。趁大人看不见的时候，总是偷着吃上几口，而后惬意地抿嘴一笑，或者再和其他的孩子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滚雪球，踏雪嬉戏。有时她故意踏出声响来，“呱唧、呱唧、呱唧”地，雪水飞溅到自己和其他小朋友身上。她(他)们兴奋地笑脸带着春雪的水花，浇开了嫩稚的心灵，仿佛在这春雪奢望的融水中马上就能长大。她是那样的兴奋，那样的快乐，那样的尽情。每当这时，凤妹的顽皮与执着也深深地感染着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凤妹为何如此的这样爱雪。直到后来我从海拉尔回到梁山以后，已上高中的凤妹在一次来信中才道出其中的奥秘。她在给我的信中这样写道：“福顺哥，海拉尔今年刚下了第一场大雪，雪后的小城变得更加美丽。你知道过去我为何那样喜欢雪吗？那样的对雪痴情吗？因为美丽的雪花冰清玉洁，随风轻舞，婀娜多姿，带着天地的灵气和芬芳，由高空飘然而至，均匀地洒在大地上，一时间掩饰了大自然的瑕疵。大地白雪皑皑，显现着胸怀的坦荡无垠；万物银装素裹，仿佛展示着纯情无语。春天来临，所有的冰雪又都将化为春水，一泄千里，奔流大海，有着涤荡一切污秽和腐朽的宽广胸怀，还人类社会一个纯洁无比、美妙无比的境地，它的到来是多么的伟大啊！现在下雪时，我还是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在雪中行走，置身雪的怀抱，任凭凛冽的寒风卷着冰冷的雪花迎面扑来，让脑子撇开一切杂念，放飞自己无限的遐想，依据灵魂的不同而变化。再看雪的样子，它一切都是那么的宽容和谐、那么的圣洁无私，并有着与雨无争和随风而去的心灵。它这种温柔的性格，笼罩着这清凉、圣洁、清新的白色世界，这样的环境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天大的享受。此时此刻，身临其中如入梦境，任思绪飞扬，烦心琐事随风雪而去，尽情地享受着雪的浪漫，雪的无瑕，领悟着大自然的洗礼，让它净化我的思想和血液、升华自己的灵魂，能使自己到达另一境界。所以，但愿此雪此情永驻我心，伴我一生。”啊！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凤妹真是个心地善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光阴荏苒，凤妹逐渐长大成人，她从小学、中学，一直读到大学，我真不敢相信这个从小调皮爱雪的黄毛丫头，竟然如此好学上进，还真让人刮目相看了。用舅母的话说，还算没白拉扯。凤妹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海拉尔市的一所重点小学任教。凭着她的学识、执着和不服输的性格，还真工作得不错，年年被评为“教学能手”，有一年还受到了呼伦贝尔盟委的表彰奖励。虽说参加工作了，她还不时地来信向我“汇报”一下工作情况。听说有一个父母是双职工的学生，早晨上学时母亲给他一元钱，中午放学后，在小摊上买几个包子，喝几口开水，算是午饭了。饭后孩子无处去，到处溜达游戏厅、小摊点，久而久之，学习成绩下来了。父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找到了当班主任的凤妹。凤妹了解情况后，二话没说，每天中午放学后把孩子领到自己家里吃饭，饭后再领他去上学。当时还惹来舅父母的不满，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成天领着个小孩子算啥？凤妹就耐心地向二位老人解释，取得了老人的理解和支持。通过这件事，我又看到了凤妹的内心世界，那就是她为什么喜欢雪。当然是雪从天空中飘下来的时候，是那么的纯净、那么的圣洁。凤妹的心灵，不就像那大草原的雪花，洁白而又纯净吗？

　　一晃又过了几年，我的母亲每每让我给舅父母写信的时候，总要顺便问问她大侄女（凤妹）的事，姊妹几个数她大，也上班啦，该成家了。不管论身材论长相，还是说家庭条件，找个般配和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不成问题。后来从舅父母的来信中，得知凤妹找了个当火车司机的对象，名字叫王德永。凤妹结婚时，舅父母担心我父母年迈体弱，我们几个当外甥的生意又忙，再加上路途遥远，来回得几天的时间，所以没有告知我们。再说咱山东姑娘结婚都不兴师动众，套几床棉被，买几件象样的衣服就算陪送了。至于舅父母如何发嫁的凤妹，婚礼隆重不隆重，我就不得而知了。听说妹夫是个老实憨厚有教养的人，开的是从哈尔滨至满洲里的旅客列车，来回一趟需两天两夜。虽然工作单调，风险高，压力大，可妹夫回家后从来不诉苦，不叫累。说实在的，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火车司机的家属说不定坐火车还免票呢！这也算是沾光了，家人也感觉到自豪。而且妹夫不时地还能带一些水果、哈尔滨的红肠和其他的土特产回家，一家人在本地吃到异地的名吃，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上千人的列车，一天多的路程，翻越大兴安岭，穿过茂密的森林，奔驰在茫茫草原上，遥看五一前后大兴安岭上的皑皑雪山，停靠大小不等的站台，各种景致尽收眼底。途中也往往会发生一些稀罕事儿，如车上接生了一个胖小子，忙坏了列车长张晓红和炊事员王师傅；河北的张老汉坐过了站，到站后又专门把他送到了返程的列车上；众旅客齐抓盗包贼、列车警察制服流窜犯等等，妹夫回家后都要给凤妹述说一遍。每次妹夫回来，凤妹也总要做些好吃的犒劳妹夫，也把学校里发生的趣事给妹夫说一说。两个人没红过脸，没吵过嘴，和和美美，甜甜蜜蜜地过日子。凤妹婚后生一男孩，取名王亮，孩子的降生，给温暖的家庭增添了欢乐和生机。看到凤妹一家人的温馨生活，我挺放心，同时也感触很深。你有广厦千万间，每晚只睡半张床；你有金钱千千万，一天只吃三顿餐。人哪，能老老实实地为社会为他人做点奉献，苦点累点也无怨。开列车，教小学，都算不上多么伟大崇高的事业，可是凤妹一家人却充满了幸福快乐。再说我们国家不正需要千千万万这样勤劳与平凡的建设者吗！

　　有一天凤妹突然在电话中说道：“我想辞掉原来的工作，办一个‘学生代管班’，还是给孩子们打交道，我觉得那样更有趣，也算是快快乐乐的追求自己的人生吧！”

　　以关心的态度，我还是劝说道：“凤妹啊！你现在不是很好吗？有薪水不菲的工作，有开火车的老公，有活泼可爱的孩子，有人人羡慕的家庭，现在已经很幸福快乐了，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可她却说：“我前几天看了一本书，书中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生命的本质在于追求人生的快乐，我也感觉到这是千真万确的，在追求人生的快乐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方式，只有在自己的这个方式中追求，幸福和快乐才能获得。我现在年轻，应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虽说我现在有一份好的工作，生活也不错，但我缺少属于自己的事业。福顺哥，你知道什么样的快乐才是人生真正的快乐吗？我想，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所要认真思考的，因为它才是生命问题的本质。再说，我的观点和设想，你妹夫也挺支持的。”

　　我问道：“你如何才能追求到你想象的这种美妙的快乐生活呢？难道说是腰缠万贯、豪宅宝马？难道说你追求的快乐就会潸然而来吗？你所说的快乐的源头究竟在哪里呢？”

　　凤妹笑道：“我知道我很渺小，在这个社会上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可是我依旧想要奋斗，哭是哭不来幸福和追求的，只有靠自己的能力去做。我以为真正的能力，是来源于智慧的获得，也就是说，人只有在追求智慧加奋斗的过程中，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和成功。”

　　我知道凤妹的性格，认准的事谁也别想更改。但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再另筹备房舍和教学器材、接收新的学生，并且还是与孩子打交道，舅父舅母肯定不会同意。我能猜到凤妹来电话的目的，是想让我这个在舅父母面前受宠的外甥做做工作。为了不让凤妹伤心，更让舅父母放心，我沉思了片刻，想到凤妹以前曾帮助过的那个孩子，现在不知有多少双职工甚至农民工的孩子，也需要这样的安排和照顾啊！虽然不直接教学，但在校外不仍然是培育这些孩子吗？办“代管班”挣钱倒是小事，责任和目标才是根本，我应该支持她的行动。在电话里我马上答应了凤妹，说道：“你办‘代管班‘的事我同意，坚决支持！我知道你从小就十分聪明，积极上进，靠你的智慧和敏捷的悟性，再加上你这几年在学校积累的教学经验，一定会做好的。至于舅父母的工作我包了，你就大胆干吧！”凤妹听后“咯咯”地笑了，不等我再说什么，她抢着说道：“福顺哥，这么说你同意我的做法，那我就有了精神支柱，而且从今以后我就要承担起一种更为神圣的使命，一定把‘学生代管班‘办成全呼伦贝尔盟一流的‘代管班’，绝不辜负学生家长和您的期望，做一名合格的校外老师，用自己有限的智慧和力量奉献给广大的社会。”

　　后来凤妹的举动得到了舅父母和校方的理解，也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

　　凤妹的家离学校不远，且房子和院子较为宽敞。不用租房子，也能保证几十个孩子的午饭和午休。经过一番准备，“代管班”很快开张了，一开始就接收了8名学生，这可真忙坏了凤妹。上午准备饭菜，叠好铺盖，等孩子们回来。吃午饭时，孩子们真讨人喜欢，好家伙，个个像小老虎，看谁吃得快、吃得香。是啊！这些中午无家可归的孩子，总算有了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吃上了合口的热饭菜，虽然是那么简朴，但却天天都是暖意浓浓。

　　可使凤妹头痛的不是吃饭，而是夏天的午睡。小家伙们游荡惯了，躺在床上，你戳戳他，他拉拉你，有时装睡，根本睡不成，让你哭笑不得，凤妹就一边给他们讲午休的好处，一边一动不动地在床前守着他们。久而久之，习惯变成了自然，孩子们都睡得很好。午休结束，凤妹又给孩子们打水洗脸，让他们喝足冷开水，再把他们送到学校，又是一晌的轻松。冬天不睡午觉，凤妹就帮助学生们看作业、补功课，变成了第二课堂。每年大雪封门时，凤妹还要给孩子备好御寒服、防滑鞋，想得非常周到，生怕孩子们冻着摔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凤妹办班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名声越传越远，接纳的孩子也越来越多，送走一个，接来一个，看着一张张可爱的笑脸，听到学生叫一声“石老师”，凤妹心里总是甜滋滋的。

　　转眼几年过去了。有一天，我打电话问起凤妹办“托管班”的情况时，她咯咯地笑起来；“福顺哥，我现在过得很不错，家里又盖了几间新房子，招聘了几名退休教师，学生们更多了，工作更忙了，生活更充实了。至于你问我人们对我办班的评价，电话里就不给你说了。明天把一位学生家长写给我的信和学生留给我的纸条寄给你，那是他们对我工作的认识，看后你给我个评语吧。”放下电话，我平静的心又悬了起来，到底凤妹寄给我的信和纸条是学生家长说好还是说孬呢？没过几天，凤妹来信了，我拆开一看，没有别的，就这么两张纸，其中一位家长写道：“石老师，怎么报答你呢？我们夫妇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自从孩子交给你后，俺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为孩子中午吃饭的事，我们夫妻俩没少吵嘴，送回农村老家吧，一个孩子舍不得；丈夫让我辞职，但辞职后一月少挣几百元，生活又难以维持。您办了这个‘托管班’后，孩子的成绩由原来的后几名，到现在已进入前十名了，俺两口子再也不用愁孩子上学的事了。没啥送给你的，辽宁老家给俺捎来的几斤榛子让孩子捎给你，别嫌少。”一位学生撕下作业本上的一张纸，临上学前给凤妹留下这 样几句话：“石老师，来这里两个星期了，我不想回家了，想天天跟着你，行吗？”放下手中的信，我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几年的时间，在生命的长河里，算不上蹉跎岁月，但肯定会有不少酸甜苦辣。凤妹失去了不少，也得到了许多。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纯洁的心灵、朴实的品格，看到了凤妹内心善良而又诚实高尚。后来的一切证实了她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值得的，我当初支持她也是对的，我兄妹俩至今问心无愧。

　　想到凤妹所做的这些，我突然想起法国大作家雨果有一句名言说的好：“比海洋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灵魂。”是啊！灵魂的世界有多高远，人的追求也就应该有多高远。因为人终究是人，他不同于一般的动物，他是靠大脑的劳动、文明的进步建立起来的一种高级动物，他有丰富的精神生活。精神生活是主宰人真正生活快乐的最终源泉，而精神生活又与人的智慧性劳动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所以说，人只有靠智慧性的劳动，才会快乐起来、幸福起来。因为这种劳动是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性的色彩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所以，凤妹一旦有了自己办“学生代管班”的目标，并在这个目标中追求，她就是再苦再累也是快乐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凤妹，加油！

　　记得前苏联著名作家尼古拉· 奥斯洛夫斯基的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