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濯秋菊(原创)
又是山菊花灿烂关山的季节了!
我本不是爱花之人,唯有对山菊花例外。山菊花是秋日的精灵,关山的秋日,因了漫山遍野的山菊花而显得柔美妩媚,动人心魄。
时令到了金秋九月,关山的山洼、沟坡、梁峁,无论向阳还是背阴的地方,山菊花次第开放了,为气势壮阔的关山秋色增添了不少的柔情。关山的山菊花以黄、紫、白三色为多,花朵娇小,香气浓郁,各色菊花多连片生长,一旦开放,就是硕大的一片,气势恢宏,令人惊叹并生喜爱之情。山菊花不仅花期长香气浓,还是治病的良药呢。每年的深秋,我都会一连数日流连在竞相开放的山菊花中间,尤其最爱在晨曦微露的清晨,其时寒露未退,山菊花经过寒露的濯洗,晶莹闪亮,娇艳欲滴,使人生出无限的怜爱和柔情。在欣赏那些娇小朴素的山花时,我惟以紫色最爱,每一次伫立在紫色的山菊花旁边凝视的久了,恍惚间花簇中就会幻化出一张椭圆形的脸蛋和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来。
十三岁那年,上初中二年级的我因为忍受不了饥饿的煎熬,多次逃学之后,终于铁了心不去学校了。无可奈何的父亲只好到学校央求老师,为我办了休学一年的手续,给我留了条后路。这件事我当时并不知情,直到一年后我又想读书时,才知道目不识丁的父亲竟然想到了用休学给我留后路。不上学就要跟上生产队的社员出工挣工分,十三岁的男人是不能呆在家里吃闲饭的。队长看了看瘦死连筋的我还没有锄头把高,叹了口气,把大手一挥:“跟上女人拔草去吧!”
我成了妇女队里的一员。女人们出工一天记八分工,我一天记六分工,算是多半个女人。妇女队的农活相对轻松一点,但凡是农活都是要付出力气的,唯有给药苗地里拔草算是最轻松的农活了,虽然头顶烈日,大汗淋漓,但是不需要出大的力气,只是蹲的时间长了,难免腰疼,我稍微一呻吟,就有大嫂们嗔怪一句:“蒜头大个人,那里有腰呢!”给药苗地里拔草需要眼尖手快人麻利,我虽然眼尖却手不快,刚开始还好,拔的时间久了,手指头被那些铁扫帚,鸡肠子之类的草勒出了深痕,很是疼痛,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幸亏有菊花姐帮忙,打我到妇女队的第二天起,她就和我为邻干活,到我慢下来的时候,她就有意承揽了我的活,免得别人抱怨。
菊花姐虽然和我在一个生产队,却不是一个村子里的,她家在长沟,我家在小马掌,相距二里路。她大概比我大六七岁吧,个头不高眉毛很浓,略胖的身材,鸭蛋脸丹凤眼,略大的鼻头显出几分调皮,两根乌黑油亮的辫子直垂到腰际,随着走路的姿势左右摇摆、上下跳跃,惹得一群碎娃娃跟在后面看稀奇。菊花姐的父亲曾在国民党时期当过老师,加入过青红帮什么的,在老家忍受不了批斗的摧残,就在六十年代初从老家秦安背井离乡钻进了关山躲难,菊花姐算是在关山里出生的第一茬关山娃。因为家里娃娃多,菊花姐没有念过书,却在父亲的指导下,识了不少字,反正认的字比念过五年级的狗蛋要多。由于是长女,菊花姐自然就要帮父母分担一些生活的负担,打十三四岁上就开始跟着妇女队干活了。
每天歇晌午的时候,菊花姐都会把她拿的馍和我的换着吃,其实都差不多,不是洋麦面饼子就是玉米面粑子,甚至就是几个煮洋芋,无论是啥,只要和菊花姐在一起吃,就觉着格外可口。和菊花姐结伴干活的日子久了,大嫂们都叫我“菊花的尾巴”,我心里也对她产生了日渐强烈的依赖,如果逢了雨天不出工,我就莫名的失落、惆怅。一连下好几天雨,大人们多乘机酣睡,消解多日的疲劳。我却魂不守舍,心里越加想看到菊花姐。有好几次冒雨跑到菊花姐家,看到她父亲和几个弟弟在热炕上呼呼大睡,菊花姐和她妈在炕的一头做针线,她们热情的要我上炕坐,我讪讪几句,半个屁股挨在炕边坐一会就告辞出来了——因为本来就没啥可说的。
荞麦地里的草是最难拔的。我们山里人种的是苦荞,也就是当下人们叫的绿荞。苦荞种在土质肥沃的背阴地里,长势好的一年,秆差不多和大人一样高。在荞麦半人高,有了颗粒之后,就要拔最后一遍草了。没有被荞麦压住的草就是刺荄,刺荄分马刺荄和白刺荄两种,马刺荄根深秆粗,分蘖旺盛,浑身尖刺,就连大犍牛看见都畏惧,白刺荄虽然没有马刺荄茂盛,但是浑身的细刺也使人望而生畏。说是拔草,其实就是用镰刀把刺荄删倒,不再遮蔽荞麦的生长。那是我第一次到荞麦地里删草,颗粒累累的荞麦几乎把我淹没,只露着一颗头在荞麦地里沉浮。我和菊花姐删的那一绺,马刺荄很多,菊花姐穿着一件粉底紫花的衬衫,汗水溻湿了她的后背,她弯着腰一刻不停地挥舞着镰刀。我也奋力删草,只是那马刺荄太根深蒂固,我需要删好几刀才能砍倒一棵马刺荄。就在我们快要删到地头时,我在删一棵壮硕的马刺荄时,镰刀刃子一滑,就割到了我的左手食指,顿时鲜血如注,我被吓得“哇”一声哭出了声。菊花姐听到我的声音,忙回头看,当她看到我的两只手沾满鲜血时,也吓得“呀”的叫了一声,忙喊其他的大嫂来帮忙。一个嫂子捏住我的伤手,菊花姐三拽两扯弄了一把白刺荄的叶子,快速地揉搓了几下,就有绿色的汁液流出来,她把那草汁滴在我的伤口上,慢慢地血流的少了,但是由于割口太深,稍微一动,血又会流淌。菊花姐四处看了看,就用镰刀刃把自己衬衫的右衣襟割了一绺,把我的伤手缠了起来,然后背着我一路小跑,跑了十来里山路,送我到大队医疗站进行了包扎。期间菊花姐只歇缓了四五次,都很短暂,我伏在她的背上,闻着她身上浓烈的汗腥味和淡淡的体香,竟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就在背我包扎手之后两个多月,一个阴郁的秋日,我听到了菊花姐要出嫁的消息,便懵懵懂懂的跑去看热闹。菊花姐家的院子里聚集着十来个大人,都是她家的亲戚,还有十多个看热闹的娃娃。菊花姐的女婿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军服,瘦瘦的高个,拿着一包水果糖给娃娃们分,我也分到了两粒。忽然有人摸我的头,转过身一看,是菊花姐,她穿着一件粉红色上衣,一条淡绿色的裤子,发辫上簪着一朵红花,映得脸蛋红彤彤的。“兄弟,还是好好念书去吧,咱山里活苦辛得很,你身子这么单会挣成病的。”说完她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右脸,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雪花膏味道。
菊花姐出嫁后的来年春天,我又回到了校园,重新拿起了书本。之后再没有见到过菊花姐,据说也回过几次娘家,只是我们缘悭,不曾相遇。后来又听说菊花姐的丈夫在多年前病逝,为拉扯两个儿女长大,她吃了不少苦,明显的过早衰老了。
今年中秋的一天,几个乡党聚会,我见到了菊花姐的三弟,他说菊花姐的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去年菊花姐已经做了奶奶,女儿也出嫁了,我听后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