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元渡
一位认识几天的网友为我发来了两张陈旧的陶元渡照片,一瞬间想起了那茫茫渡口。
这“陶元”不是中国历史上那鼎鼎大名的“桃源”,但在湖广山水之间的某一隅,的确有那么个渡口,历经光阴流转,见证无数山月流泉,在渺小与迷茫中,成为偏安两岸人民赶集上街,走亲访友的捷径。一边叫铁门,一边叫岐亭,虽然分属两个辖地,却丝毫不减两岸交流的决心。很多年前,我读清人的一首诗,激发我对渡口的无尽遐思,漾漾碧波之上,两岸春草秋树,鸡鸣犬吠,墟里炊烟,罩在一片苍茫之中。单就景色,其实也是“桃花源”。
后来,我或是机缘巧合,或是逐流漂泊,在西岸那个叫“岐亭”的地方,一生活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记忆的沉渣里,就有很多是陶元渡的碎片。
现在想想,这是中国农村最普通的渡口。举水河横亘两岸之间,天然割断两岸的血脉,清幽幽的碧水无论时空如何扭转日夜不休。一种眺望,成了岸的永恒距离。要想连接,只有船了。那也是最普通的渡船,梭子形状,岁月的风侵雨蚀,遗刻在斑驳的船体上,黄褐色的梢板,像极我祖父的脸。早晨或者黄昏,是最忙碌的时刻,男男女女,行色匆匆,招手状,叫喊声,嬉笑打闹,谈天说地,是一天最好的风景。船在水中游,一根长长的竹竿插入水花中,撕破云的面孔,银亮的水珠打在船板上,像是抹一层雪花膏似的,将水的青草味逸在鼻孔中。如果赶在下雨天,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艄公,成为中国古诗中最经典的形象。那个时候,河风唤起的水浪,往往将焦灼的过路人搅得更加心烦。遇到夏天的山洪爆发,一般的艄公是不敢下水的,除非急事,差不多也没有人有胆量坐。但这样的情景毕竟少有时日,这多年来还没有听到有船毁人亡的骇言。所以很长时间一直是两岸人民最便捷的通道。到了冬天,草冷水枯,船再也无法在水中游弋了,于是,就有人家自架小木桥,两三尺宽,勉强能掺身过路。行走其上,摇摇晃晃,像七八十岁的老人颤颤悠悠。虽然如此,依是没有什么危险,大不了掉入水中洗一个凉水澡。来回一次,收个一毛钱,也是营生。
那时,我散步去看陶元渡时,多半是在晚饭后。夕阳西下,站在举水河的大堤上,目送两岸匆匆的人流,在归程的急迫中,作鸟飞状。天是蓝的,晚霞是醉的,宿鸟是嘶鸣的,这个时候,想到最多的是李白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每每这时,常常唤起思乡的念头。思乡的无厘头一起,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完全沉浸于古人的心境中。像一个游子,于江湖碾转时生出许多愁思,几乎不能自拔。
这种梦靥一直侵扰很多年,直至思维迟钝以后。所以,人生的微妙,在孤独和无助中,感受最为直接。
二十多年前,在这群艄公中,有一位衣着单薄、面容清瘦,常常喃喃自语的年青人,三十岁不到,因为高考落榜,导致一时精神恍惚,待到精神正常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就是做这种营生。每天漂流在大河之上,头顶青天,脚踏激流,为来往的行人提供方便,因为也算性情中人,其实也没有赚到多少钱。没事的时候,喜欢驾着小舟,在河水中飘荡,去享受他内心的清纯世界。我因为与他有一点共同嗜好,后来就做成了朋友。其实对我来说,是虚伪的朋友。他的精神世界,我无法走入,也害怕走入。选择在某个月明星稀时,他邀约我一起泛舟游弋,银灰色的天空下,举水罩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一个断片。船轻轻地飘游,细碎的银花溅落在手上,带着月华遗落的轻寒,像一根根春三月抽蕊的嫩芽柔润并且醇美。波光粼粼,皓月当空,那种苍茫感,又很有些苏子瞻泛游赤壁的况味。那时候其实希望有一个穿越,回到一千三百年前的大宋时光,和古人对月吟歌,也想颂一回明月之诗。可惜,这样的月夜泛游,仅此一次。后来,因为精神的确有点问题,就没有人肯上船了,自然也被生活活生生淘汰。我想,网友发送陶元渡的照片,能激起我写作的欲望,一半也是为了记念这曾经的美好一刻。只不知,现在的他,在尘世的风尘浸淫中活的是何种的模样?!我曾经看到一蓬葳蕤,在繁茂时,根本就忘了身外的荒凉。对于人类,其实也是一样。
这些年到处修桥筑路,但没有任何一个有权人想到要在那里建一座小桥,方便两岸人的出行。也许,是因为分属不同的辖地,也许更是因为它的渺小和偏安,实在不值得去大动干戈。好在有人类无休止的砍伐和毁灭,清幽幽的河水已经枯竭,多数的时候,举水河也不叫河了,那渡口只是一片沙地,白花花的沙地。踏在沙地上,轻捷并且欢快。那种悠然的穿越,说转来也好。
现在,那渡口依然存在着,荒芜的杂草长满堤岸,石阶上布满青苔,像一个遗弃的老寿星,皱纹之外全是沧桑。
(二〇一四年十月三日,下午,听雪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