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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桥

发布时间:2022-08-05 01:01:24

  儿时,走亲访友,奶奶携带着我和妹妹、表兄妹,去看望伯父的一家。为走近道,我们颤颤惊惊地爬过了,那爬上去几乎还摇摇晃晃的搭在两个峭壁之上的独木桥。

  长大后,为了梦想,在《人民文学》杂志社的感召之下,我和一群爱好文学的游子,汇聚到上海的一隅,去学习文学的方法,和探讨于社会的责任。笔会后,临别前,我们达乘着杂志社组织的旅行大巴,跑马观花地逛过了上海的几个主要景点和南浦大桥。

  下岗后,为了生存,我和数以千万,或万万的下岗工人、农民工一道,远离家园,奔走他乡。这其中经历过无法类比的数不清尽的桥梁,更是将我碎碎片片人生之旅,完完整整地拼凑或串联起来,形成一道无可取代的风景,显得那么的具体、生动,鲜活、饱满。

  然而,赋予我这些的,是故乡的那一座古老的桥。那座桥到底有多么古老?古老得如同赵洲桥?父亲不知道,爷爷不知道,爷爷的爷爷也不知道……但我们所知道的,是她没有路桥设计师的精密核算,没有钢筋水泥的衔接和整合。她只是几百或千百年之前的几个臭皮匠一样的石匠,用麻石条拼凑起来的一座石拱桥。她单一的材料,简洁的结构,流畅的造型,远看像一轮没有搭箭的弯弓,厉兵秣马的横亘在南北之间,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的时刻警醒着大家。近看则像七夕的鹊桥,你无法想象牛郎织女离别愁苦之后的相见又该是多么美好。但当船上的行人和流水,行走在桥下之时,她宛如天穹下的那一轮弯月,谦受益,满招损地悬挂在自己的头顶之上。昭示着日月的光辉,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桥啊!就是这样的一座桥,作为一种历史和文化,永远的烙在了我的心灵和情感之上。

  桥啊!就是这样的一座桥,承载着我的生命和成长,承载着我对于美好事物的追求和热爱,承载着我希望对于传统文化部分的光大和发扬。还有,桥与桥的,心灵的沟通,心手的相连,团结的力量。

  当春洋洋洒洒地飘落在这片古老而又年轻三湘大地,漫山遍野的雨水催生和滋润了那一片片新绿,然后汇聚成细流,汇聚成溪流,汇聚成河水。由经这二座手捥着手,肩并着肩的拱桥的肩胛之处,慢慢地爬上了她的脖颈、眉眼、额头,并漫过了她的头顶。然后作壁上观,漫过无际,形成汹涌,越往高处。此后,一艘老船便开始在桥的水面上终日往返,彻夜守候。“过河”,或“过河罗——”的叫声,在湘鄂交界处由短到长,此起彼伏。

  长江中的鱼儿,也早早感应到春天的讯息和春水的汹涌,便相邀结伴,逆流而上,找到了它生命的源头。然后在这里酝酿感情,做爱产卵,繁衍生息,重温旧梦,这可忙坏了两岸的渔夫和孩童。我的父亲从来就不是一个渔夫,所以没有渔具而影响到了我,在这海捞和美食的捕获之中,是那么的失意和落寞。在周末或闲遐,在白天或夜晚,我跟在长辈们的前后或左右,或与我的伙伴们一起沿岸奔走。在不时翻卷的水花之中,我看见它们溜光的头皮,白白的肚皮,青青的脊背,摇动的鱼尾,在太阳光下,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是那么的诱人那么的肥美。我看见它们把精液和卵子搅和着撒到了水草之上。更有的忘乎所以,爱的销魂,以至于有的拿着最为简陋的渔具(网兜或鸡罩),悄悄地涉水过去,有时也能网住或罩住一、二条,或二、三条缠绵在一起的鱼儿。怪不得有的人说,恋爱中的人智商是最低的。鱼儿也一样,它们因了感情,而忘却了危机或杀机。它们因为传承,竟舍弃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在这些日子里,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收拾别人丢到河边的草把,把鱼儿产卵产在上面的草把,拿回到自家屋后的池塘里。让河里的鱼卵在我家后面的池塘里孵成小鱼,长成大鱼。虽然池塘是公家的,但近水楼台,也是我心里的一大安慰。

  激荡的春情平复之后,鱼儿们开始修身养息。我偶尔会拿着钓杆,在认为相对适宜钓鱼的时段里,从春上钓到秋季。

  春天过后,讯期过后,一弯河水,便形成了数十米或百十米宽阔的河面。几丛蒿草,数片菱角,无数的水草也跟着河水一块儿往上面生长和拓展。白鹭、鸳鸯、野鸭、秧鸡,和一些不知名的候鸟和水鸟,也从远处和山野飞来,在这富庶而又美丽的长河之中生息繁衍。而鱼卵也早已孵化成了小鱼,根据各自不同的习性,或潜藏于湖底,或在中间的层面游乐,或在水面上嬉戏。整个夏季,几乎每个晚上,我们像鱼儿一样在河水中嬉戏作乐。我们数个或十数个在河边列成纵队,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地赴入河中;或一字排开,一起从河边上发力,比赛向百米开外的对岸冲刺。仰泳、蝶泳、潜泳、蛙泳、狗刨,或者打水仗。玩得累了,就四肢朝天地仰躺在水面,积蓄着力量。

  河边上的女人和女孩在浅水处对镜梳妆。有的会蹭下身去,在水中擦洗完身子,然后立起身子。立起身子时,有的会匆匆忙忙拉扯开紧贴在身上,将身体烘托得凹凸有致的衣衫,以免被不怀好意的成年男人,偷窥自己起伏的山丘和隐约的河床。小鱼小虾不时地亲吻着我们的腿脚。两岸的男女,相互张望。两岸的伢崽,也会游来游往。两岸的联姻,已源远流长。一首首信天游的歌曲,在河面上不时飘荡。

  秋天,水平如镜,秋水渐凉。妇人们相约结伴,乘船在河中采摘最后的菱角。鱼儿在船的四周,在妇人们的身前身后,在摘动菱角的涟漪中狂欢、舞蹈。鳖鱼有时也会从河床的底下浮上来,左观右望,察看天相。河的两岸,尤其是晚上,已渐渐的没有了盛夏时的那份喧嚣和热闹。但渡船依然,鱼船依然,鱼船上的灯火划长了波光,在水面上柔柔地闪亮。鱼儿的昵语,鸟儿的呢喃在湖面和两岸回响。鱼船上的人儿和船儿混为一体,一起心摇神荡。鹭鸶在船弦边上金鸡独立,有的已哈欠连天,竟是不肯睡眠。孩子们在星空下丢草把,赶羊娃,捉迷藏。夜深了,有的已悄悄跑回到家里睡觉,有的却还在河边和小巷苦苦寻找。

  船老大率先准备好了捞虾的推张(用竹蒿支撑起来,可朝前推然后往后拉的一小片鱼网),待到深秋和冬初,河水开始慢慢消褪,便率先穿上齐胯的水靴,试探着走向依然潜藏于水中的拱桥。直到有朝一日,可以穿靴在上,不湿衣裳,便满怀巨大的收获和惊喜,将推张斜插于桥底。然后俯下身来,双手用力,一点一点地往右挪动。挪到桥壁,然后傍着桥壁慢慢提起,待要越过桥壁时,再快捷地将推张提出水面。这时,那一网兜几乎大小一样的青虾呀!那个跳呀!那个张牙舞爪呀!多得你来不及一个一个地捡拾,只将水漂递过去,然后提起网兜,一抖,小半瓢约寸长有余的青虾,便直接进到了船老大挂在裤腰带上的木桶之中。然后又斜插下去,再向左。然后对应的那个桥孔,二桥四孔,左右开弓,大半桶青虾便被船老大囊入其中。

  当拱桥慢慢地露出头来之后,我便涎下脸来,找邻居借来推张,也会煞有介事的在拱桥底下捞虾。但此时的桥下,已被捞过不下三、五百遍,但我还是偶有所获,多则一下三、五只,少则一下一、二只,只要耐下心来,一次也能捞个一碗、半碗。在严冬的时节里,也有快要冻僵的小鱼,不小心给我捞了起来。

  桥的上面,又恢复了冬季时节的那一份喧嚣和热闹。妇人们相邀结伴,淘米,洗衣,洗菜。男人们则一同挑水,胡侃。无论百年千年,无论时事变迁,两桥都紧紧地交握,她们一同分享,也一起分担。她们曾一同辉煌,尔后也一起慢慢沉陷。两岸没有淤泥,没有尘埃,有的只是千年的瓦砾,陪伴着拱桥一起,诉说着沧海桑田。很小的时候,和我的伙伴,在沿岸的瓦砾之中,曾找寻出数枚不同的古钱。我们曾站在桥上,撒上了一泡泡童子尿,尿水溅起一串串水花,然后一流东去。我们在河床边上玩耍,摆弄河边万千的螺丝和河蚌。河床的不远处,冬草铺盖,野花点点。更远处,云雾缭绕,远山含黛。河床的近处,不见毛发,不见尘埃。你无法想象她神奇的功能,那曾经疯长的水草,好似就不曾长出过来一般,是被万万千千的鱼儿,清洁了它金秋到冬天腐败?那河床边上的肌肤,细腻如脂,一尘不染,我将小小的脚丫迈过去,那么干净,那么快乐,那么柔软。柔软的下面,还是那湾河水,然而流水无声,于无声处期待和孕育下一个春天的波澜。

  如今,拱桥的上面,已建了一座桥梁。新的桥梁,宽阔、平滑、骨感。桥面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车水马龙,龙卷风一般的卷起一阵阵尘埃。但谁也不屑在桥上驻足交流,谁也不屑在桥上嬉戏玩耍,更无可能在桥上淘米洗菜,更无可能在桥下捞鱼掏虾。如今的两岸、河道、河床,已是杂草丛生,少鱼无虾,没了河蚌。长江与河水的切割,绝代的电捕器具,农药化肥的滥用,渐渐失衡的生态,使得幸存无几的鱼儿,宛如惊弓之鸟,蛰伏于河床深处,不见首尾,死寂一片。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不时在网络上获悉时下被鞭炮炸塌的,被车辆压垮的桥腐败,所以一下碰触到了潜藏于心底的那一根琴弦,让我对故乡的那座老桥,充满了怀念。怀念她的质朴,她的简单,她蓬勃的生机,她活力的无限。还有她不屈的精神,她不朽的情怀。她宛如长征路上的一名战士,纵然已深陷于历史的沼泽之中,已是悲凉的精神,已是英雄气短,然而,我还是对她充满了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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