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我们的青葱年华
【一】
“你走了就永远不要再回来……”我“嘭”地一声将门关上,把父亲那声震天动地的咆哮死死地夹在身后的门缝里。
当我冲出楼道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我用手掩着面一路狂奔,只觉得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身后绝不会有任何人追过来,包括我的父亲。
耳边有风,那风陪着我一路呜咽着,那一刻,方显得我还没有那么孤独。
此刻,我的心中已经充满了无尽的恨意,我恨我的亲生父亲,恨那个如今已经身怀六甲的只比我大八岁的女人,恨她斜泛眼波,一副狐媚的样子。
我甚至恨起了这个长长的暑假,不是这个长假我也不会回到这个没有温暖的家,一个没有爱的地方完全就是一个冰窟窿。
此刻,我的心已经痛到了无处安放。
我在心里声声唤着我的生母,一遍一遍:“妈妈,妈妈,我来寻你,好吗?”我能听见我的心房深处有这样一声深切的呼唤!天堂里的妈妈,你听见了吗?
我叫柳晓鸥,今年十九岁,读高二,留着齐耳的头发,喜欢穿一件蓝色的海魂衫。同学们都说我像琼瑶电视剧《窗外》里的女主角江雁容,身上里里外外都浸染着江式的忧伤。我喜欢绘画,喜欢看宋词,喜欢写一些忧伤小字,学校里的宣传栏中时常能看见我的作品,同学们总喜欢围在橱窗前对我的那些字那些画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十九岁,是个忧伤的年纪,像开在雨中的蔷薇花,总是含着一抹淡淡的烟愁,而我的忧伤比别人更浓郁些,总是会如影相随。
穿过永安街时,我听见有司机在我的身后大声叫骂:“你不想活了,找死呀?”街市上的汽车喇叭长鸣着,尖锐着。可我依旧不回头,依旧在车流中穿梭,我知道我的身后有很多道探究的猜疑的目光。
是的,我不想活了,我要让那个喜欢狐狸精的男人后悔一辈子,我要让那个狐狸精内疚一辈子,我要让他们的一生都生活在负罪感里,都生活在一团阴影中,永远也无法摆脱……
我抽噎着,喘息着,没有方向地一路奔跑,等到感觉累了才终于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最终来到了海边,这是我和风落在周末,在我们快乐和忧伤的时候常来的地方。
我们喜欢海的浩瀚无边,喜欢看海天成一色,喜欢听耳边排浪声声,喜欢看着那橘色的太阳一点一点往海水里沉,直到最后消失得没有影踪,只剩下我们淡淡的忧伤在淡蓝色的海水中晃荡!
然而此刻,只有我孤身一人面朝着大海,听着大海的声音将我的哭声吞没,我睁着朦胧的泪眼,看见风起、云涌,及目看天,是将暮未暮。
“轰隆隆……”惊雷阵阵。
八月,是黄梅季节,我知道即刻将有一场大雨要倾城而下了。
有一阵咸涩的海风吹过来,刮在我的脸上,吹疼了我,面颊上的眼泪便开始在风中无声地颤栗。
一个大的浪头掀过来,我没有退让,反而迎着浪头走过去,没有丝毫迟疑。
就让海水将我的躯体连同我的灵魂一起淹没吧。
我往越来越深的地方走去,海水渐渐地就漫过了我的胸口,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姑娘,姑娘……”我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后面还喊了些什么,我听不清,也不想听,只一味地继续向前走着,海水已经漫过了我的肩膀,我感到死亡正向我一点一点逼近……
“别干傻事!”我感到有一双有力的手正从我的身后牢牢地抓住我,我用尽全力挣扎着。
“你非得寻死不可吗?你死了没有人会记得你来过这个世上!”身后的男人对我吼着。
没有人会记得我?我在瞬间怔住,哭声便卡在了喉咙里,对,如果他们根本就不记得我的存在,那么我不是就白白死了吗?他们一样还可以做恩爱夫妻。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男人的一句话,忽然让我如梦初醒。我开始止住哭泣,配合身边那个和我一样已经浑身湿漉漉的男人去往岸边,步履蹒跚。
上岸时,雨已经“哗哗”地落下来了,耳膜边的海浪声和雨声连成一片,我依稀看见雨幕中的男人正关切地看着我。我浑身的每一个关节似乎都在颤抖,我本能地抱着肩膀,精疲力尽地蹲下身子,把头埋进胳膊里再次忍不住嚎啕起来……
“姑娘,你想哭的话,我们换个地方哭,这样会淋坏你自己的。”男人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并试图拉我站起来。
我抬起头,茫然无助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忽然觉得眼前一团黑,晕了过去……
【二】
朦朦胧胧中感觉有阳光穿透了窗棂,照耀在我的脸上,我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墙壁,鼻翼边还有浓重的来苏水的味道。这里是医院吗?我正在狐疑着,看见有人推门而入。
“姑娘,你终于醒啦?”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穿一件白色的衬衫,清爽的眉目,声音很富磁性。
我觉得整体轮廓有些面熟,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一味蹙着眉看着他。
男人将手中的暖瓶和饭盒放在床头柜子上,侧过脸对我露出一个温厚的笑容,眉目舒展开来,很是儒雅。
“这里是医院?你是?”我的声音很低,带着胆怯的意味。
“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吗?”
我支起胳膊,试图坐起来,这才感到胳膊一阵隐痛。
原来胳膊上有着好几道或深或浅的伤口,上面涂着蓝药水,看上去明显是经医生处理过了。
“这应该是海边的那些贝壳之类的东西划出来的,你小心些,不然女孩子家穿短袖就不好看了。”
海边?贝壳?我的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些零星的片段,我慢慢搜罗着残存在脑海中的记忆,慢慢地拼凑。父亲的咆哮声,海浪声,眼前这个救我于死亡边缘的男人的呼喊声……全都出来了,有一滴眼泪开始从我的眼角慢慢滑落。
“先吃点粥吧,吃完我送你回家!”男人的声音落在我的耳畔。
“不,我没有家!我不去那个冰窟窿!”我几乎是在喊,对着我眼前的这个陌生的救命恩人。
此时,我的眼泪几乎漫漶成海,无边无际。
男人见状,并不言语。
他走到窗边拉开一幕乳白色的窗帘,推开两扇向阳的窗,便有一道金色的光芒从窗外伸进来,跳跃在我扇动的睫毛上。
男人背对着我,宽阔的肩膀上度着一层金光。
“好好看看外面的风景吧,昨天还是电闪雷鸣,今天却是艳阳高照,我相信你心中的阴霾也会像这天气一样,阳光一出来,就会慢慢散尽……”
此时,应是清晨七八点钟的光景吧,阳光正从窗外一棵香樟树的枝桠间穿过,廊檐下的芭蕉经过昨夜一场大雨的洗濯,更显葱绿,耳边隐约能听见几声鸟雀清脆的鸣叫声,外面的一切看上去空明澄澈……
可我的心依然还沉在低谷,无法接到半点阳光。
“你走吧,谢谢你救了我。”我忽然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的伤悲,从嘴边吐出的这几个字,听上去是毫无感情。
“这样吧,如果你暂时不想回家,我可以安排一个住的地方给你,但前提是你必须先和你的父母报声平安。”男人见我情绪没有太多好转,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决定。
我抬起头看他,发现他的脸上写着“真诚”两个字。
于是我点点头,有一丝感动盈于心间,眼泪下来了,鼻涕也下来了……
我向男人借了手机,故意少拨了一个键,握着手机一个人自言自语:“爸,我去朋友家住一阵子,别牵挂我……”
我很佩服我的演技,把一场没有对白的通话演绎得看似没有丝毫破绽。我根本不会打电话给我那个所谓的父亲的,我不想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让我厌恶至极。
十九岁是个叛逆、敏感而又脆弱的年纪,如我现在的样子,即使外表纤弱……
【三】
这是一间装修古朴的咖啡屋,木质结构。
咖啡屋的正门前围了一圈乳白色的栅栏,爬山虎正在外墙的周围恣意生长。
现在是下午时光,三两顾客坐在室内漫不经心地聊着天,品一壶茶,嗑一碟瓜子,漫话着流年。有音乐在室内婉转低回,窗外还有两片白云悠悠,一切看似闲淡而美好。
这里就是那个男人带我来的地方,来了半月有余,已经让我深深爱上。
他安排我和店里的服务员们住在一起,并嘱咐店长陪我上街买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他说:“在这里的日子,你一切可以随意。”店里忙不开时,我会帮着客人点单之类的,但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喜欢一个人静坐,写一些心情文字,数窗外流云几朵。
我觉得这里像一座古堡般静谧,有着恬淡的时光,让人心安静。这样的地方,适合一个人静坐在临窗的位置,静静地想那些无边的心事,也适合用来疗伤,慰心底的一片寒凉。
我坐在一隅临窗的位置,看窗外一池碧水,波光潋滟。
这些天我常常这样静坐着,偶尔会去想一想风落,她该惦记我了吧?电话一定拨了很多次?不知道她的生父有没有再来“骚扰”她?骚扰?是的,风落用了这个词,她恨他……可是怎么办呢?虽然我很想念她,但我依然没有和她联系,因为我暂时不想和任何人联络,很想就此隐没于世。
“发什么呆呢?”此刻,我静坐着,身边忽地响起他的声音,这声音已经很熟悉,很亲切。
他就是带我来这里的那个海边的救命恩人,他叫许浩,来了这么多日子,我和他已经渐渐熟悉。
他今年45岁,在商海中摸爬滚打十年有余,有着跌宕起伏的商海历练,如今在几座繁华都市拥有八家咖啡连锁店。这间咖啡屋是他一年中呆的日子最多的地方,他可谓事业有成,但目前婚否无人知晓……当然这些话并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是我从咖啡屋的服务员们的嘴中探出来的。
我时常在想他为什么喜欢这里呢?是喜欢上海这座城市半旧的气息?还是因为这里隐藏了一段于他而言难以忘却的旧事或者旧情呢?我发现自己非常喜欢探究他,总觉得他的身上有着某种神秘感,岁月在他的身上积淀的不是年轮,而是那种深邃的气息。
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她不像个商人,反而像个书生,气质儒雅,他还像一棵长至中年岁月的树,正散发着沉沉的木香。我常看着他在咖啡屋的窗外侍弄花草,低垂着眉目……在晨曦,在向晚的余晖里。
他在我的对面坐下,我还没来得及答话,他继续说道:“这些天还习惯吗?”
“很好,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再过几天我就走!”我说得情真意切,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明显是病怏怏的。
“瞧你这丫头,我没有催你走的意思。”他带着笑意,眸子中闪烁出的是睿智的光,浅浅地露出一排贝壳般的牙齿,很干净。
我看着他的笑,蓦地觉得心海上似有一只轻盈的燕子刚刚飞过,它的尾翼轻点了我心海上的水波,竟然荡起了一圈涟漪……
从医院回来,他没有再问过我究竟为何想不开,这就是一个特殊的人,你不说,他便不问。可我忽然有了诉说的欲望,似乎在期待眼前这个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可以为我指明方向。
“大叔——”我沉吟着。
来到这里后,他一直让我这样称呼他,我有些不习惯,每次叫“大叔”时,总是会想起风落,因为她常常称呼帅哥为大叔,她说韩国电视剧上流行这样叫,想来我这眼前的大叔也可以成为帅哥吧?
“你愿意……听我讲我的事情吗?”我觉得自己憋了很久,忽然很想找个合适的人来倾诉,而此时我非常信赖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认识只有半月之久。
“你讲,我听着。”他只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其他话。
有服务员为他泡来一杯碧螺春,他接在手中,连声道着:“谢谢!谢谢!”
他就是这样谦卑,随和,没有一点老板的架子,值得店员们为他用心接待顾客。
“我的母亲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从此我一直随奶奶在乡下生活,我的父亲和你一样,他开公司,整天忙生意,很少回老家看我,我几乎感受不到他的父爱,我唯一比别人多的就只有金钱。”
我半低着眉目,只觉得眼里已经开始水雾漫漶。
我因几分委屈而自怜。
“前两年奶奶也去世了,他才不得不把我接到现在的这座城市来读书,来到这里我才发现原来他和一个狐狸精在一起。”
“呵,难怪他没时间回家看我……现在那个狐狸精居然还怀了他的孩子,我不允许这个女人霸占我母亲的名义……”
我的情绪很激动。
“这个女人比我父亲小了整整十六岁,他们之间不可能产生爱情的,她一定不是真的爱我的父亲,她爱的只是他的金钱,可我的父亲却是那样执迷不悟。那天他们向我宣布要结婚,我不同意,我骂那女人是狐狸精,是想谋夺我们家的财产,父亲居然扇了我一个耳光……后来我便来到了海边。”
“丫头,这就是你想寻死的理由吗?很幼稚!你还年轻,你还不懂什么是爱,你的父亲也是个有生活阅历的人,他应当是懂得明辨是非,懂得取舍的,其实真爱没有年龄上的界限,你是高中生,你应当知道鲁迅和许广平,孙中山和宋庆龄的故事,年龄并不影响他们相濡以沫……”
“不,请你不要帮他们说话,她只是个狐狸精!!我永远也不会祝福他们的。”我强烈抗议着。
“丫头,你得懂得一句话,当你成全别人的时候,实则也是在成全你自己。”
“好了,别和我讲这么深邃的道理,我不想听了。”我把话抛给大叔后,不等他回话,站起身子走进了宿舍……
我躺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只一味地放声大哭,暮色是什么时候漫过来的,我浑然不知。
忽然很想风落,这个世间也许真的只有她才是真正懂我,理解我并能支持我的人,虽然我和风落性格迥异,但这一点并不影响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有人说我冷得像冰,那么寒凉,让人不愿触碰;而风落像火,似熊熊燃烧着的一团火焰。我们是两个极端,但却好到可以穿一件内衣,什么样的心事都可以分享。
有一晚,我们蜷缩在一条被子里。因为是周末,学校的寝室内只有我和她两个没有回家的人,风落告诉了我她的一个秘密:她说她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长到十三岁,才被现在的父母收养,替她完成学业。高一那年居然有个男人找到了她,告诉她他是她的生父……那一晚,是我认识风落以来第一次见她流眼泪,她曾一度哽咽,原来她在人前那么欢快地笑着,看上去那么阳光,心底却掩藏着这样的一道暗伤。
孤儿,多么敏感的词汇,我想大抵每一个孤儿的内心都应该是孤独而寒凉的吧?只是风落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快乐的因子,她显得是那么热烈,她常在海边奔跑,对着海浪欢呼。她的欢呼可以感染人心,我能在她情绪的渲染下,变得不认识我自己,和她一起疯,牵着她的手追赶着浪花的脚步,回头看那海滩上留下我们深深浅浅的足迹……
第二天,我的眼睛明显有些红肿,洗漱一番后,看上去依然神情倦怠。
吃完早餐,来到咖啡屋,从店员小娟的口中,才知道许浩大叔去了南京的分店忙开张事宜了,大概要有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到这里。小娟交给我一个信封,说是许浩让她给我的。我打开来,发现是一千元钱和一张便签,便签上写着:丫头,这些钱算是预支给你的工资,不要老呆在屋子里,出去散散心,晒晒太阳,心情会好些,希望等我回来的时候,能看见你的笑容……
我一字一句读完,眼睛湿漉漉的,心海处似起微澜。
感动,是那种久久的感动!感谢生命中遇见大叔,给我这样的温暖。我有些后悔自己昨天对他的态度。
真的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吗?太久。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怅然若失,有些落寞。
我开始在心底暗自问我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愿想下去,并且极力阻止自己想下去……
有客人进来,我热情地接待他们入座,我想让自己忙碌起来,或许只有这样我的心情才会好起来,才会忘记那种蛰伏在心底的心绪。
是周末,上午生意很不错。不得不佩服大叔经营有方,这个相对来说地理位置并不占优势的咖啡屋能被经营得风生水起,说到底是离不开他的智慧和勤勉,以及他对人对事的态度的。他待店员们如同自己的家人一样,关怀备至,员工们都觉得自己很幸运,能遇到这样的一位老板,做起事来也格外地卖力。
闲下来时,我决定打个电话给风落。
所有朋友的电话中,她是我唯一一个不需要查号码簿就能拨出的电话,这个号码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将深深地铭记于心。
电话拨通时,我有一分钟的胆怯——怕她开口“骂我”。结果,果不其然。
“风落,我是小鸥。”
“你死哪去了?为了找你,我把地球都快翻遍了!”是风落的声音,我想念了多日的熟悉的亲切的声音。
风落的这一句话,在刹那间让我落下了眼泪。想来这世界上能够寻我的,牵挂我的人恐怕就只有风落了吧?
“风落,我……”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可风落也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机关枪似的,对准我一阵扫射。
“我打你电话始终没人接听,最后干脆关机了,问其他同学也不知道你的讯息,后来去你家找你,才知道你已经被你父亲列为失踪人口了,你赶紧给我滚出来吧!”
这就是风落对我说话的口吻,我很迷恋。
“明天好吗?今天我这里有点忙。”
“柳晓鸥,我限你一小时之内出现在我家门口,否则我们从此陌路!”
我刚想再回话,只听见耳边响起“嘟嘟嘟”的声音,这家伙居然挂了电话!其实也不算意外,这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没辙,看来只能顺从她。
匆匆和小娟打了声招呼,便走上街头,拦了一辆的士直奔风落家。
【四】
这是一栋很旧的木楼,坐落在淮海路上,像是经历了百年的沧桑,那参天的法国梧桐树的叶子把木楼的窗户遮在了一片浓荫底下。
风落从十三岁那年开始,就一直住在这里,养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境贫寒,但日子再怎么艰苦,风落都没有落下过任何学业上的遗憾,她的养父母省吃俭用,供她吃穿,供她读书,始终给她一份宽松的家庭氛围……风落常说她现在的父母就像她家门前的法桐树,也是参天的,值得人仰视,无怨无悔地为她遮挡着一路的风雨。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想起这一家人该是怎样地清苦度日呀!风落就像是开在瓦砾里的一朵娉婷的花,叫人感动,叫人无限爱怜,叫人看到人生的希望和生命蓬勃的力量。
“风落——风落——”我站在风落家楼下喊。
风落从一扇窗子里探出头来,扔下来一句话:“我还以为你和人私奔了呢!上来吧。”
我环顾四周,急得要跺脚,这死妮子说话嗓门也太大了,我在心中暗自嘀咕。瞧见一个过路的人侧过脸来看着我,我的脸上立马飞过两片红云。
我“蹬蹬蹬”地上了楼梯,看见风落已经站在楼梯口接我了。
她拉我进了她的房间,坐定后,我便向她讲了我离家那天到现在的经过。
“柳晓鸥,我真不该拿你当朋友,我没有你这样轻视生命的朋友!”风落听完我的讲述,忽然变得很激动,“你想这么一声不响地离开世界,离开我,是吗?”
“风落,我不是故意的,那时我真的没想那么多。”我去牵风落的手,可她却用力甩开了我,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风落的反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她会这么激烈。
此时有半晌的沉默。
我一任自己的眼泪从眼底倾泻而下。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我只是希望你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要走到这一步。”风落不忍心看我落泪,走过来揽过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张纸巾。
“嗯,我答应你。”我重重地点点头。
“晓鸥,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你走后的这短短二十天,你知道你家里发生了什么吗?”
“一定是他和那狐狸精要结婚了吧?我能猜到!”我明显充满恨意。
“不,晓鸥,这次是你错了,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风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你快说呀?”我本能地催促着。
“那天你从家里摔门而出后,那女人随后就追了出来,她责怪你父亲不该打你。你知道的,她有孕在身,行动很不方便,可能是心太急,刚下了两三步楼梯,她就摔倒了,下体血流不止,你父亲把她送到医院时,医生宣布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亡。”
孩子没了?听到这里,我说不出自己是欢喜还是悲伤。
“这段时间,你父亲在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张贴寻人启事,十天前我看见他时,他看上去真的很憔悴。”
“不!我不回去,这是老天给那个女人的报应,我就是要折磨他们!”
“晓鸥,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残忍,至少那个女人是因为你才丢了孩子,她完全可以不去追你,你走了,她该称心才对,可她没有。”
我一时无言以对。
“给你父亲去个电话吧,至少报声平安!”风落一边说一边替我拨通了电话,把电话放在我的耳边。
“喂——喂——”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知道是那个狐狸精。
风落凑过耳朵,用手指点我,示意我说话。
“请你叫我爸接电话。”我终于吐出这几个字,我很不愿意与这女人说一句话,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她流产消息的影响。这就是我的冷漠,这大概就是冰的特质。
“是晓鸥呀,太好了,你爸爸知道你的消息一定会很开心。”
“快把电话给我爸吧!”我催促着她。
“晓鸥,你来趟医院吧,你爸爸正在手术,我想他醒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你。”
“你说什么?手术?”
“……”
血脉之间的亲情还是很难割舍的,这一刻,当我听说父亲正在手术的消息后,我还是没有多想,就急匆匆地赶往医院了。
一路上,都有风落陪着我,她把我的手紧紧攥在她的掌心里。我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心里始终惴惴不安……
【五】
到了医院,父亲已经出了手术室,人正躺在病床上,但尚未苏醒。
我看见父亲双目紧闭,嘴唇干裂,面色苍白,病床前的病历卡上写着“十二指肠溃疡”,我的心微疼了一下,有些不舍。
那狐狸精刚提了一瓶水回到病房,穿着一身素衣,头发很随意地扎在脑后,原本突出的肚子确实不见了。我看见她的样子,发现自己还是很厌恶她——装得一副良家妇女的样子干嘛?我很不屑看她。
女人看见我,眸子在瞬间明显亮了起来。
“晓鸥,医生说你爸手术很成功,你不要太担心。”
“我来看一眼就走的,你们别太自作多情。”这话似乎是从我的鼻子里发出来的。
风落惊诧地看着我,我默然着。
那女人明显愣了一分钟,刚想开口说什么,一眼瞥见父亲正努力地睁开眼睛,便赶紧上去握起父亲的手。
“晓鸥……晓鸥……你在哪?”我听见父亲在叫我的名字。
“晓鸥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女人一边说,一边转过头看着我。
风落推了我一把,我能明白风落的意思。
我挨近病床时,父亲的眼睛刚好睁开来。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晓鸥,你终于回来啦,原谅爸爸,爸爸那天不该打你。”父亲试图坐起来。
“别动,你刚做完手术。”那女人阻止了父亲。
“伯父,晓鸥说了那天她也有不对的地方,大家就让这事过去吧。”风落这家伙插了一句话,我瞪了她一眼。
“谢谢你,风落,这些天也让你操了不少心。”
“伯父,我和晓鸥像亲姐妹一样,都是我应该做的。”风落比我成熟许多,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很完美,“伯父,你好好休息,让晓鸥在这陪陪你,我就先走了。”
女人走过来送风落走出门,我在心里暗骂风落,不该把我一人丢下来面对他们。其实这和风落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只是我的家事而已,风落本来就没有责任和义务留下来陪我,我心里是明白的。
也许是女人觉出气氛有些尴尬,也许是她想留给我们父女俩单独说话的时间,他替父亲掖好被子,又用棉签蘸了水替父亲润了润嘴唇,借口说出去买点吃的,便离开了病房。
在女人走出病房前我一直没有吭声。
“晓鸥,你现在住在哪里?回来住吧,爸爸很担心你。”父亲最先打破了沉默。
“你不怕我回来影响你们夫妻恩爱吗?”
……
没有关怀,没有嘘寒问暖,面对一个病人,我所给的似乎只有这无休无止的质问和怨恨。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听见门外人声嘈杂:“就这间,我查了,他以为躲到这里来就可以不给钱了吗?今天非让他给我们个交代……”
此时已有人推门而入,男男女女有七八个人,个个带着怒气甚至杀气,怎么看也不像是来看父亲的朋友,我看着有点懵。
他们径直走到父亲床前,个个凶神恶煞似的。
“姓柳的,请你赶紧给钱,否则我们告你到法庭,到时你可别怪我们不念旧情。”
父亲很吃力地说道:“你们大伙先安静一会,听我说,好吗?晓鸥,你快拉我起来。”
我看见父亲向我伸出单薄的臂膀,面对那么多道要吃人的目光,我忽然觉得我有责任保护我病中的父亲。
我没有去拉父亲,我知道他的伤口不允许他这么做,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放开喉咙说:“请你们安静,这里是医院,我父亲刚动完手术,经不起你们这么折腾他,出了人命你们担负得起吗?”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大概能听出个所以然来,大概是父亲的公司出了状况,欠了货款之类吧?
“你个小丫头别在这插嘴,还轮不到你来和我们说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要拿生病来博取我们的同情。”为首的人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对,对,还钱还钱!”这样的叫嚷声此起彼伏。
我差点急得掉出眼泪来。
就在这时,那女人回来了,她走进病房时,显然应该也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但她不消片刻,便知道了如何来应对这样的场面,想来她是知道这些人的来意的。
说实话,我基本没正眼瞧过她,但此刻,我不得不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她的身上。
她站在人群中间,带着不卑不亢的意味说话:“大伙别太急,这公司只是一时周转不过来而已,你们仔细想想,这么多年,公司有没有亏待过你们?哪一年不是连你们妻儿的红包都给得足足的?哪一年公司分红给你们缺斤少两了?……现在公司遇到了一点难关,难道你们就这么绝情?非得把柳总逼到绝路?我们保证在一个月之内不欠大家一分钱……”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半晌,为首的那人说道:“好吧,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老板娘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们再坚持,似乎就显得我们不尽人情了,那我们就再给你们一点时间。”
“谢谢各位了,公司不会忘记大家的好的。”这是父亲说的一句话。
为首的摆摆手,“好了,好听的话我们也不想听太多,到时候你们能说话算数就行。”说着带头走出病房。
“晓鸥,快叫医生去,你爸水快没了。”那女人很紧张的样子。
我见状赶紧去找了护士,这是我来到医院后第一次开始紧张父亲。
一方面我不得不承认这女人心细,我知道这水要是挂空了,空气进到人体里,可是要出人命的,一方面开始谴责自己,进门这么久,就没注意过父亲吊的盐水瓶。
……
我叫来护士走进病房时,只见父亲满面愁容,看着那女人说:“你答应他们这么快付钱,可哪里能这么快就凑到这么大一笔钱呢?”
女人握着父亲的手,能看出她的眼里确实盛满柔情:“我父亲离世时留给我一套房子,我想办法找人先把它卖了,应该能够了,你不要太有压力了,你这次患病就是因为压力太大,操的心太多了……”
父亲有眼泪落下,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切,开始怀疑起我自己之前对这女人的看法,难道真的是我错了?我也曾经听父亲告诉过我这女人是父亲公司的一名秘书,父亲公司的大小事情,都是她在帮着父亲打理,帮着父亲度过了很多难关,在工作上,他们彼此很有默契,慢慢地彼此都产生了情愫,算是日久生情……可当时我根本不信这些话,我以为父亲的公司顺风顺水,我以为父亲身家过亿,却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是负债累累,如果是因为金钱才在一起,那么女人在这种状况下为何依然不离不弃?……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我是不是就成了杀死那女人腹中孩子的凶手呢?
……
此时,我心绪复杂。
我闭起眼睛,摇摇头,根本不愿再想下去,我知道我不肯承认眼前的现实,更不肯承认自己犯下的错误……
十九岁,太过骄傲,太过固执。
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时,我没有留下来陪父亲,我只是答应他第二天再去看他。
我还是回到了咖啡屋。我怕面对我要接受的事实,那就是原本他们彼此真心相爱,他们之间并不是一个贪图对方的美色,一个贪图对方的金钱。
时间过得很快,父亲出院了,在女人的照料下,日渐康复。
女人多日来一直是素衣素面,我看见的还有她的一颗素心,她对父亲的关怀可谓无微不至,这一切我都深深感知到了,我有些许的感动,但我依然装得视若无睹。
我依然不愿在他们面前低头认错,哪怕自己确切地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依然还是不愿回头。
【六】
19岁,懵懂中知道,爱情是世界上最难解释清楚的一种感情,可能一分钟内就能爱上对方,也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产生爱意。
就像我自己一样,我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我是真的迷恋上了大叔,十日未见,甚觉想念。
我在咖啡屋的每个角落里寻找他的气息,虽然我隐约觉得这场暗恋无果,因为我知道我可能永远也没有勇气向他表白……
原来年龄真的不是问题,也是可以产生真情的,想来父亲和那女人之间也是一样的。
这一天我打了电话给风落,约她来咖啡屋看看,还想给他讲讲那个叫大叔的男人。
世界上就是有很多巧合,很多意外,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缘分。
当风落出现在咖啡屋后不久,许浩大叔忽然从天而降。
我热情地拉着风落走到许浩大叔面前,想告诉他这就是我最好的闺蜜。
只是当风落和许浩四目相对时,我听见许浩轻轻唤起风落的名字:“风落——”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风落明显是认识他的,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答案,“晓鸥,我先走了。”
我懵了,原来他们认识,这个世界真小!
我还没来得及问风落原因,她已经转过身子,走往了门外,我朝着她身后喊:“风落——等等我呀。”
“丫头……你等等。”大叔在我转身的刹那拽住了我的手臂,我看着他们俩的举动,觉得疑窦重重。
大叔拉我时,我的心“噗通噗通”跳着。
他示意我坐在幽静的一隅,他坐在我的对面有半晌的沉默,两只手交叉着摩挲。
我忍不住先开了口,我实在太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大叔,你认识风落?”
“是的,丫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知道这个故事一定和风落有关。
大叔把头转向窗外,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从前有一个20岁的男孩和一个女孩在校园里恋爱了,他们偷吃了禁果,不知不觉间几个月过去,那女孩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孩子已经成形,不敢再去做人流,又怕事情被学校发现,被家里人知道,就一直藏着,直到肚子痛的那一天才偷偷去了一家小诊所生下了孩子……是个女婴,孩子哭声很大,男孩抱着她觉得手足无措……害怕还有恐惧,还有害怕承担的责任一起包围了他们,于是他们做了一个决定,把孩子放在了孤儿院的门口。”
大叔说到这里时我已经了然几分,想来那个被遗弃的孩子就是现在的风落吧?而风落的生父就是我面前的这位大叔。
但我出乎意料地表现得波澜不惊。
大叔的故事讲得断断续续。
我知道这段回忆是一个痛苦的历程,没有谁愿意在人前揭示自己的罪恶。我懂,就像我不愿承认我是“杀人凶手”一样。
“后来,他们大学毕业,由于各种原因他们没能结合在一起……这么多年以来,那个曾经的男孩时常会梦见那个被遗弃的女婴,年龄越大越是觉得自己犯了罪……他通过多种渠道打听这个孩子的下落,他记得孩子生下来时掌心中有一颗痣。”
又是半晌的沉默。
“他找了整整三年,终于知道那个孩子现在在上海,被一对多年无子的夫妇收养了,为她娶了名字叫风落,于是他开始在上海置业,开了这间咖啡屋,他开始爱上了上海这座城市,只因为这里有他女儿的气息……找到风落时,他很确定她就是他们的孩子,因为那眉眼和她的母亲一摸一样……”
后来他讲的,我大抵知道,风落说过她不可能和这个“生父”相认的,她的心中有恨,恨他们将她遗弃,恨他们给了她残缺的童年。
……
大叔和我讲完这个故事的当天,入夜后我在床上一直辗转反侧,想大叔,也想我自己。大叔在我面前坦陈了他在一段懵懂岁月里所犯过的错,这是一种忏悔,也是一种敢于面对错误的勇气,还是一种诚意,那么我呢?是否也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犯下的错?向父亲和那个女人说一声对不起……
一夜的思考,一夜的自我解剖,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空明静朗,我要去勇敢地面对一切,面对我曾经伤害过的人,成全他人也成全我自己。
天亮了,向阳的屋子里阳光通透,尘埃在光圈中飞扬,我对着镜子,整理自己,露出一抹笑意。
我要赶往我的家,请父亲和她原谅我;我要赶往风落的家,请风落原谅大叔,我要请他们原谅我们的青葱年华……
文:月满西楼 QQ:2934813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