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滩
小河是苏鲁两省的界河,水面有十来米宽。
村子位于两省三县交界处,地理位置偏僻的很,正因为这个原因,小河上没架桥。
村子后边有个渡口,渡口上有个渡船,小木船。
渡口向东五六十米有个小码头,小码头的主要功用是卸沙石。大帆船满载了北山(微山湖北的山)的大青石和黄沙顺着微山湖、大运河、苏鲁河吃了深水一路费力的来到小码头,然后从船上伸出两块丈余长的跳板搭上岸,船工们就开始往岸上搬石头、抬黄沙。
小码头也算繁忙,差不多每天都有装满沙石的木帆船靠上小码头。
应该是出于防洪泄洪的考虑,小河有很宽阔的河滩,滩里绿草如茵,近水的浅滩处还野生着簇簇矮而纤细也不稠密的芦苇。
河滩就是青草滩,青草滩是我们的天然牧场。
那时,我们几乎家家都喂养大绵羊,不过,因为每家养羊不过一只或者两只(正常情况下是一只),青草滩里倒没有羊满为患的情况发生过。
青草滩没有羊满为患的情况发生过,但人满为患的情况却天天发生。青草滩里除了放羊的孩子外还有许多不放羊的孩子,很小的没有,六七岁的、八九岁的一直到十三四岁的,可不几十口子人?吹着柳笛,打着响鞭,嚎着叫着,嬉闹着,追逐着……尽意尽兴的撒着欢儿,那是一个真正的没烦恼。男孩女孩都一样,没有谁比谁高级,没有谁比谁特殊。如果必须找出些不同来,那就是撒尿,男孩撒尿那是憋足吃奶的劲站在水边往河里面尿,看谁尿的远,甚至憋的屁都“噔噔”的放个不止;女孩子毕竟有忌惮,往往跑到河岸另一边,跑不及的就随地解决掉,不过,脱裤子之前一定对近处的男孩子大喊“不能看,不能看,谁看谁是大坏蛋!”。男孩子听见就都扭过脸,待女孩子说声“好了”时,才宣告解除“戒严”。
绵羊都很乖,吃草很认真,吃渴了就跑到河边饮水,吃饱的话也不闹事,要么就地一卧休息,要么不辞而别,三五个结成一伙得儿得儿回了家。也有极个别不安分的“坏分子”,偷偷摸摸的潜出河滩去啃庄稼,对于这类“违法乱纪”行为,我们是从来都不姑息迁就的,拉过来就“大刑”伺候,直到绵羊“咩咩”求饶为止。
所以,放羊的我们在青草滩里有的是玩的功夫,也坐也卧也打滚也翻筋斗打旋子,玩热了跳到河里洗澡去,都是好水性,一个猛子就能扎到河对岸的。
几乎每天都有一伙一伙的纤夫从我们的身边艰难的跋涉而过,他们(十来个人一伙)多数穿胶底鞋(也有的打赤脚),排成并不整齐的队伍;他们都光着脊背,身体努力的前倾,做机械甩动的双臂几乎扫得到草尖;他们的喉咙里发出囫囵不清的“哼嗨”之声,不知是否就是所谓号子。
纤夫们的皮肤都很黝黑,黝黑的油亮放光;他们的青筋似乎很发达,额上、脖子上、胸脯上、胳臂上、大腿小腿上、脚脖子脚面子上,青筋都暴突着,看上去很是狰狞。
纤夫们的身后不远就是满载沙石的大木船,白帆或是灰布帆安静的躺在船上休息,夏天风向不定、风力不足,船帆轻易派不上用场,这倒给纤夫们提供了“用武之地”。
如果换做春秋季节,在河滩里放羊的我们就能欣赏到高挂的船帆从远处渐飘渐近的美景。我们对于船上高挂的船帆好像情有独钟,每每看见远处有船帆飘来就莫名的激动和兴奋,跑着跳着呼喊着前去迎接,有时甚至迎出去里许路远近,迎着的时候就在草滩上和帆船平行着跑,一直跑,跑回原地仍不罢休继续跟着跑,直到帆船停靠在小码头上,或者帆船驶过小码头……
我们都很喜欢帆船和船上的风帆,在我们的眼里高挂的船帆被风鼓荡起来的形象很美好,在远处刚刚出现时的形象更其美好,宛如漂亮的大羽毛缓缓地行进在空灵澄澈的蓝天之下,行进在杂树掩映的绿堤之间,行进在清可见底的碧波之上。帆船船头激起的白色浪花在我们眼里更美——可不是调皮淘气的水的精灵?
我们喜爱帆船几乎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哪怕看见有人站在船舷上往河里撒尿,看见有人蹲在船尾处往河里拉屎也不觉得可恶甚至可恨,看见了至多笑着指给同伴看:“呶!那家伙正撅着腚屙屎呢!”
小河里不光成天过运载沙石的大帆船,湖里的小渔船也经常来小河光顾。我们对小渔船的喜爱比起对大帆船的喜爱尤过之,因为我们对蹲在渔船船头上的鱼鹰心尤爱之。
小渔船上的鱼鹰看模样很呆很傻很木,不过一旦进入了水里则变的格外灵动警觉,一头扎下去肯定就有活鱼给叼上来。最最令我们啧啧称奇的是,渔夫并不急着将鱼鹰嘴里的活鱼收过来而是任由鱼鹰吞下去,待到看见鱼鹰的长脖子逐渐“肿胀”到渔夫的胳臂粗细,渔夫这才不紧不慢的用长竿将鱼鹰圈上小船,然后就看见一条条小鱼从鱼鹰的嘴里吐出来,直吐到“肿胀”的脖子恢复到常态。敢情鱼鹰的长脖子有“特异功能”!对于这一“惊奇”,我们问过大人,大人们当然知道,大人们说并不是鱼鹰的脖子有啥特异功能而是鱼鹰下水前渔夫已经用细麻绳将鱼鹰脖子的底部扎住了,意图就是防止鱼鹰将捕获的鱼儿给吞进肚子里去。
在小河边长大的我们没有不喜欢捞鱼摸虾的,于是我们就幻想着也能拥有一只鱼鹰帮着捕鱼,于是我们一看见小渔船从远处划过来就眼巴巴的追着鱼鹰渴望不止,而对于蹲在船头坐收渔利的渔翁则艳羡的简直没法说。
河的两岸密密的栽植着数不清的刺槐,因为密,所以刺槐长的都不甚粗却都长的极高。夏天的时候,整个河岸都被纵横交错的刺槐枝条遮盖的严严实实,行走在浓荫的树底下想要见到巴掌大的阳光都难。因为密生着刺槐的原因,小河河岸最最富有诗情也最最令我们期待的当推每年的暮春时节。暮春时节,槐花盛开了,小河的两岸被香雪似的槐花覆压着,小河岸内外的空气被槐花浓郁的甜香浸润着,小河的水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给风儿吹落的槐花的花瓣儿,小河早已变身为槐花的花河,小河里缓缓流动着的也似乎早已不是流水而是槐花的花蜜……有个刚满十二岁的少年面对此情此景“诗兴”大发,口占一首小诗:“万树槐花万树雪,万树雪花万树蝶。雪花万树蝶万树,万树槐花万树雪。”喜欢读诗的少年不久前读到了几首回文诗,甚觉有趣,也依葫芦画瓢诹出这首《回文诗戏为槐花咏》。这首咏槐花的诗总共用到了“万树槐花雪蝶”六个字,反复咏赞了河堤上万树槐花盛开、似雪还似非雪、香风招致无数蝶翻蜂闹的磅大、奇诡、热烈的景象。少年很是陶醉自己的小诗,一时竟觉得这小诗或可直追诗仙诗圣,于无人处高唱低吟半日之久,骄傲的一塌糊涂。
当年那个吟诗的少年就是我,而“当年”已经距离现在三十多年了。
仿佛一夜之间发生的事,土地分了。紧跟着,河滩给人承包了,河堤也承包了。能分的都分了,不能分的都承包了。
河滩给人耕起来了,变成了西瓜地、水稻田。
河岸改造成梯田(刺槐树忒不成材,全伐了),种上了棉花。
大帆船的船尾装上了柴油机,喧喧嚣嚣驶过来驶过去。
河水由清而浑、由浑而黑、由黑而臭,小渔船不来了,鱼鹰不见了。
小河上架起了一座由村民们集资建造的窄窄的钢筋混凝土桥。
有了小桥,渡口和渡船皆遭废弃……
前年年中回故乡我曾专意到小河上一游,目的无非是想找回一些流年的影子,但是,我失望了、徒劳了,我没有找到丝毫有价值的记忆里的东西。
不无惆怅的走上已成危桥的小桥,凭断栏无心一望,萋萋荒草掩映下的不正是昔日一度繁忙无比的渡口吗?再往前看,不远处孤独静默着的不正是昔日曾经煊赫辉煌的小码头吗?
只剩下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