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杨
我再次到桐枧冲去的时候,正是仲秋。
天色瓦蓝。一场新雨过后,山峰洗的碧透,深绿的灌木,缀满山石,空气中飘扬的青草味,像刚刚刈过,充斥淡淡的嫩腥。水是澄碧的,清凉之中,将山的倒影汪入其中,在工业化时代,还未被污染,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夹道两边的芭茅,开始嫩黄,像一片片柔软的娥眉,随风舞动,那种悠然是只有不沾尘土气才能看到的灿烂。溪谷中,凉悠悠的水正轻歌慢淌,河道中无数的卵石就是被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看似柔弱的水滴而盘剥得棱角全无。小鸟在树梢中跳跃,轻捷并且欢快。这时节,对于长江中下游的大别山腹地,毫无肃杀的秋气。
走在蜿蜒的峡谷中,两岸的山依然蓬勃着,陡峭的石壁布满深褐的苔藓,仿佛一块块岁月耕耘后留下的遗痕。而让我惊异的是生长于峡谷之中的一棵棵杨树,矮小并且丑陋,疏影横斜,斑驳萧索。此刻,它们已经开始苍黄,狰狞的枝干,瘦骨嶙峋,每一处凸起的结疤像饥饿的鳄鱼的眼,似开似阖;苍老的树皮,一如我老祖母脸上皴裂的皱纹,高一块,低一块,实在看不出有多少弹性;那些卷起的苍褐色燕尾般的叶子,像一只只破裂的旧船,立在枝头上,随风摇曳,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零散。这些丑陋的杨树,大多生长于布满溪流的石缝,旁逸斜出,随心所欲,一些褐黄的根系,裸露在流水中,被它们长年浸泡冲刷。无论有无阳光照耀,无论溪水多么寒噤,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疯狂,它们彷如无人,自顾自地生长,自顾自地衰亡,不因生命的荣枯而绝望或炫耀。
杨树又叫杨柳树,是湖广大地最普通的物种。人类有文字记载以来,一直把它当做分别的相思之物。《诗经》上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又说:“东门之杨,其叶牂牂(zang)。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zhe)”。千百年来,依依杨柳,成为人们折枝相赠最好的信物,也成为远行人心中无限的寄托。温庭筠说:“ 织锦机边莺语频,停梭垂泪忆征人。塞门三月犹萧索,纵有垂杨未觉春”,感时溅泪,恨别思归,分明是一个看到垂杨的怨妇。我想:古人以杨柳作为亲人朋友之间分别的信物,也许是因为它的柔润,也许是因为它是春天最早的信使,更可能是因为它有强大的生命力,插到哪里活到哪里。长亭外,古道边,依依相送,欲别还留。但那些杨树,往往是长在池边,长在陌头,长在溪桥,长在古渡,很少是在溪谷。溪谷,一如昏暗的地狱。
这生长在溪谷之中的杨树曾有一些怨恨么?为不曾像长在长亭古道边的同类那样耀眼?我有些情不自禁地想。
生命本无贵贱,所谓一切荣辱,全因是俗世的尘霾蒙蔽了俗世的心扉。
这生命物华中最敏锐的物种,在春天,当万物还沉浸于冬雪的梦靥时,就悄然张开双眼,吐出春天的第一撇嫩蕊,吹响新生的号角;当秋的脚步来临,当所有的生命还沉醉于夏日的繁华时,又最先警醒清秋的寥落,让人们从浮华中开始愕然。这一生生长于大地的最低处、长年被溪流浸没,被山峰摧压,被白云奚落,被岩石滚撞,被花鸟厌恶,被黄蜂侮谩,被洋辣侵蚀,地球上最微不足道的精灵,亿万年生命的勃发与沉沦,此刻,虽然萧索,虽然潦倒,虽然衰颓,却宠辱不惊,去留无意,谨守时序生、长、化、收、藏的节拍,将那些云卷云舒的心事,随着风花雪月、寒露霜华一起沉浮。在清秋中,如风信子一样光芒耀眼!
谁信东风吹不老,千古衰杨有紫霞!
(二〇一四年九月十三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