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和他打招呼的人
不想和他打招呼的人
我又看见他了。
在小区门口的公园里;或者公园往南的河堤上,他要么从公园出来沿河堤回家,要么从家那边过来沿河堤到公园去。他是冲着这公园有许多许多的树木,有浓浓的绿荫,来这里锻炼的。每每双休日的早晨,我回小城的家了,总能在那些个点上的其中一个地方遇上他。他佝偻着,迈着“0”形腿,往往一身深色着装,似一团黑影,一步一步于我的正面缓缓走来。像又要遇上恶心的东西一样,我眉头一皱,赶紧掏出手机,低着头,玩起游戏或看起了微信;或一个转身,背向他,一步一步向后退着。他从我身边过去了,我才回到了常态。当然,我也是可以绕着走的,但我并不想那么做,我要的就是让他知道,我是在故意装作没看到他,故意装作不知道他正在一步步走近我,故意不理他,故意不想和他打招呼。
是不是已经看出,我和他起码是相识的,甚至很熟悉?他怎么成了一个我不想和他打招呼的人了呢?这并不是一个谜。
这个老头八十多了,足足是我的上一辈了。好多好多年前,我们是一个乡的,后来因为修一条水渠利益相左,他那个村划到邻乡去了,却划不开鸡犬之声相闻,上学的孩子、赶集的老农依旧走在原来的那条熟悉山的路上,把原来的故乡仍然当做故乡;更由于他的祖籍、宗亲、祠堂在我乡,毗邻着他那个村,相互沟通甚为频密。所以有关他的一切,风一般,很容易被人们知道,都晓得他在县里熟人多,和领导也搭得上话。这不仅因为他是县里一个单位的一把手,还在于他在人际脉络里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于是,求他办事的多,传他能干的言谈也多。
他的那些故事,还在我很年少的时候就听闻了,但我是一点也不感兴趣的,因为以为那毕竟是前一辈儿的事了。有趣的是,我和他的儿子却是形影相随的朋友。那一年,他儿子调到一个单位当会计,一回我们无意间相识了,慢慢成了好朋友。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日,我随着我的朋友——他的儿子,偶然走进了他的家,这是第一次,也成为最后一次。 不知是因为啥事,当然不是我要找他,也算是我要找他——为一个熟人——更是他的熟人递一个口信。那时他已退出“江湖”多年,赋闲在家,儿女也都成家,他和他的老伴住在单位两间朴拙的小瓦房里。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像几把撑开的伞,浓密的叶子把盛夏的骄阳挡在梢头,清悠悠的风儿绕着衣衫欢快雀跃。我看见了他,长长的眼袋,塌鼻梁,小眼睛里透着仍然有些狡黠而幽幽的光,瓮声瓮气,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的罗圈腿。这让我欢快的心情突然没有了欢快。
我一点也不敢恭维他的那种相貌,觉得那便是小人的样子 。所谓“小人”,就是别人做不出的事他做得出。这让我想起人们说过的他的很早的一些事。他出生一个地主家庭,从小锦衣玉食,读了六年私塾,算是一方书香子弟。光阴飞驰到六十多年前,斗地主,分田地,他嗅到了浓浓的政治气息。批斗会上,他从人群里纵身跃上主席台,指着戴着高帽.挂着黑牌.跪在主席台前父亲破口大骂,一顿痛批,并公然声明与自己的亲生父亲断绝父子关系。一声枪响,父亲倒下了,他却走红了。“大义灭亲”的光环,映照着他的人生,他的仕途,本来的“狗崽子”却官至某单位法人代表。近日,看了著名学者钱理群的一篇文章,《哦,你是我的父亲》,很小父亲就离开了他,去了台湾,父亲留给他的只是一碗汤圆的记忆,他没有听从那些好心的劝告,和所谓的国民党特务的父亲划清界限,甚至为了一张相片倍受折磨,遭遇放逐,却始终不悔,因为他心里有一个信念“哦,你是我的父亲,我是你的儿子”。如此截然不同的面对和选择,映出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一个高尚,一个卑微;一个美丽,一个丑陋!
似乎没有人责备、责难,更别说是谴责他这种所谓的“大义灭亲”,连自己亲生父亲都不要,在被送上断头台时也心安理得,甚至推波助澜的行径了。老祖宗奠定的纲纪、伦理、孝道被讥讽、被颠覆,丑恶、鄙劣被华丽的外衣包裹,炫得人眼花缭乱,善良的人们被蒙蔽了。似乎没有人不会认为他是识时务的“俊杰”,是一代青年的“楷模”。街口,有人给他送上笑脸;席间,有人尊他坐上首。
突然有一天,他的儿子——我的朋友把我约了出去,我是一点也没觉察出有什么意想不到事他要告诉我的。那是一个没有星月的秋夜,河堤上,风有些凉飕飕地吹来,我看不清他那熟悉的脸,依稀能觉出他悒郁的气息。我们并排走着,他一直沉默,久久不见出声,我又怕打破这种应该由他自己打破的沉默;屏息着,静静地听着他那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呼吸。
“我那父亲对我很不好”。他开口便这样对我说。
怎么可能呢!我有些愕然。
‘‘我没说一点谎,他对我弟弟却是完全的不同‘‘。
夜,黑得像块墨,我依然侧过脸看了他一下,虽然看得模模糊糊的。他似乎并不注意我,始终目视着前方,仿佛我就是听的,他无需看我,我也无需插话询问,只让他慢慢倾诉。
”什么都帮他,我弟弟是老师,收入稳定,三口之家,生活不错;我已下岗多年,三个孩子结婚买房,要多困难有多困难,却从不见他帮我一下”。
“是吗?”我明显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轻描淡写的,我像是希图要化掉他心头那不知是真还是假的委屈;又像是端着一盆冷水,想浇灭他越说越激动 ,越说越大的火气。
父母有父母的难处,有时也难周全,哪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别往心里去。我又这样对他叨絮着、开导着。
他并没有接过我的话茬,好像一道闸门,既然打开了就任流水泄泻吧,继续倾诉着自己想倾诉的话:我都不好意思说下去,真是罪孽啊,他竟然和我弟弟的她 . . . . . . . 。
他突然打住了,脑袋不自主地晃了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不说了,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我都替他没脸,真是辱没祖宗啊!这是家庭的不幸啊!’‘
我愣住了。我当然知道他所说的弦外之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猪狗不如的父亲!我怔怔地看着黑暗中的他,为他的弟弟蒙羞,为他那样的家庭伤悲,为他难过。我似乎看到他的心在颤抖、在哭泣、在流血。风像住了,空气像凝固了。夜色勾勒出他脸庞的轮廓 ,雕像一般冷峻,不用猜想,那上面一定写满了痛苦、耻辱,还有恨。我知道,他是憋了很久了,已经按捺不住了,快要爆炸了,在一个外人面前——尽管我是他非常好的朋友,倾诉如此耻辱,实在是不得已啊!原来前不久两兄弟分房子,老头又偏心眼了,他无奈啊!十多年来的家庭耻辱他终于向我吐了出来。我并不笨拙的嘴此时说不出一句话了,本来能想出一些漂亮言辞的脑子也僵住了,竟然不知应该说些甚么话。
风儿沙沙,仿佛是他的泪滴一串串在往地上撒。他觉得他该回去了,他默默地走了,慢慢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我呆立在那儿,心里在想,一个曾经的“楷模”、后又官至一个单位头头的人,品行怎么如此卑劣,灵魂怎么如此丑恶,还配在这世上活吗?
太阳刚刚露了一点头 ,老头又从河堤南边走来了,要到公园去。那慢吞吞、甚至有一点艰难的样子,已不能令我像往常一样于心里对他有一点怜悯了,我第一次觉得他是那么的丑陋、鄙劣、愚蠢。我开始想着,当他走近我时,我该怎样面对那一刹那。依然对着他微笑?依然亲切地称呼他?依然像往常一样没话找话打着招呼?不!不. . . .不. . . . .不!我的性格、我心底里那种最原始、最本真的品行不会同意我那么做!我朋友那种无与伦比的痛苦、伤悲、愤懑不会赞成我那么做!一个人的良知和作为人应有的一种伦理、道德不会允许我那么做!我想,我也许会忍不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抽他几个耳光:或者当着路人把他的丑行全部抖落出来,让他想逃无门;或者指着他的鼻梁,骂他个狗血淋头. . . . . . 。我知道,他一定是看见我了,心里一定喜滋滋的。他肯定没想到,我已经知道了他那似乎永远也没有人会知道的丑事了;肯定没想到我已很鄙视他了;肯定没想到,我再也不会理他了,再也不会向他打招呼了 . . . . . . . 。
一步、两步 . . . . . . .,距离在一点一点缩小,我的心骤然紧缩起来。似乎有一种声音在说:何必呢,别人的事大可不必如此在意!也有一种声音在回响:什么叫美,什么叫臭,一个人不能没有是非啊!对丑恶的无动于衷,就是对美丽和善良的伤害!
我掸了掸并没有什么灰尘的裤脚,整了整原本整齐的衣领,昂着头向着他来的方向走去。我似乎没看见他,没看见他正朝我走来,没看见他走到我面前时有意放慢了脚步,没看见他微微侧着头冲我笑了笑。我不自主地拧起了眉毛,眼睛冷冷地瞥了他一下,径自又旁若无人般朝前走去。我猜想,那一刻,我的目光一定像刀子一样犀利,像锥子一样尖锐,像霹雳一样无情,充满鄙视、憎恨和厌恶。他一定感觉到了,感觉到了什么?是感觉到了自己的丑行已经暴露了吗?是感觉到了自己对于伦理、纲纪的亵渎、蹂躏该天诛地灭吗?是感觉到了即便千百次地忏悔也不能洗刷自己的罪孽了吗?
他扶着栏杆,悄悄往后看了看,有意远远地看着我。他是不是以为自己老眼纷花,看走了眼,我对他不会是那种表情?是不是以为我心猿意马,想着影戏里的情景,小孩子一般演绎着一瞥一乜的小伎俩?不,他应该已经明白他的丑行已经被我知道了,自己是个灵魂丑恶、罪孽深重的人了。
因为我扭头向后时又鄙视地瞥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