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师”爷
教师节很快就要到了,我猛然间想起一个人来。他叫徐朝林,是我们村的一个本家,按照乡下的老规矩,论辈分我该叫他爷的。由于我们村原来比较大,他住后街,我家在前街,平日里很少来往。不过,他是我们村很少的文化人,又在后庄几个村联办的初中教书,听说又是副校长,在我们村里属于场面上的人,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总少不了他。因此,我还是很早就知道并认识他,习惯称他“朝林爷”。
上了初中,朝林爷刚好教我们物理。物理是讲物质运动规律的,理性很强,不容易接受。不过我自认为当时我的抽象思维还可以,所以学物理并未感到枯燥,反而很有兴趣。记得那时候他经常提问我,我每次的回答他都很满意,常常在课堂上当即就表扬我,有些时候连我自己就觉得不好意思。他还把这种赞誉带回村里,见人都夸,说我们老徐家又有希望了。
朝林爷穿戴很讲究,整天一身旧套装,虽然洗的发白了,可他总是整理的干干净净,连脖里的扣子都规规矩矩严严实实的。他说话经常带笑,和蔼可亲,五十多岁的人了,两眼一密封,笑起来好像一个小孩子,天真而又自然。作为一位老教师,他那一手流畅而秀气的粉笔字,人见人爱。或许他有些自怜情结,朝林爷很爱板书,他边讲边写,格式整齐,标志明确,写写画画,一节课总能书写几黑板。听他讲课,真是如坐春风。
朝林爷批改作业很有意思。数理化这类理科作业,一般老师画个对号或打个叉批个月号就算完事,他却不这样,如果学生做的全对,他总是在打完对好后,一定要写上一句“好!”“很好!”“优秀”一类的鼓励性语言;如果学生有错的,他总是把错的地方用红笔画出来,并写上“再想想”“再做做”“要看清题意”之类的话,直到学生完全作对,他才在学生誊写的作业上工工整整的批上一个“优”字。
朝林爷对我很好,但学习上对我要求也很严格。记得一次全乡物理竞赛,我因为一道荷叶上的蛤蟆的浮力题,在审题中出现了遗漏,得了个全乡第三名,与第二名仅差了两分,与第一名也只错了五分,他见了面就批评我说:“太粗心了,太大意了,生成那小庙的鬼进不了琉璃大殿!”我知道我让器重我的老师失望了,我让深爱我的爷爷失望了。在他的殷切期望中,我应该是当然的第一名。
很快到了初三,正值乡办高中合并,我被抽调到乡高中办的重点班了,与朝林爷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后来上师范,毕业教学一直无缘与师爷见面,听父亲说他已经退休跟着儿子进城了,话语中对我最终只是教学有些不甘。这或许正应了他老人家当年的那句谶语。不过,我觉得天底下我最愧对的就是我的这位亦师亦爷,他对我期望太高了,他哪里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何况他的孙子,我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学生而已。
等到再和他相见,那真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在我回家完婚的第二天。原打算结婚的当天要赶回学校的,看父母的意思有些不情愿,我和妻子临时决定再留一天。不曾想就是这个临时决定,让从百十里外的市里专程回来参加我婚礼的朝林爷赶上了。家人和我并没有把结婚的事告诉他,也不知道他是听谁说的,只是记错了日子,晚到了一天。错就错了,于是他拉上村干部一班人说是庆贺来了,问我父亲欢迎不欢迎。父亲曾因开路扒房的事与村里主要领导有些隔阂,后虽经我劝说,父亲一直有些想不开。
我见状忙说:“欢迎欢迎,感谢还来不及呢?”父亲赶紧让烟倒茶,安排落座,气氛很快融恰了许多。朝林爷说着离家的感慨,谈着进城的不适,大家不时插着话,有说有笑很是热闹。父亲喊来全村有名的厨师,趁说话的工夫,很快整了一大桌子菜,我挑了几瓶较好的酒,由朝林爷招呼着大家喝了个尽兴。事后我曾对妻子说,看来留一天的决定还是很英明的,人算不如天算,这不但满足了父母的心愿,而且了结了家长和村里的不快,更重要的是我有机会再一次见到了朝林爷。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朝林爷见的最后一面,应该是我进城后的第二年。那时候我们刚有一个小孩,一家人挤在学校临时分的一间起脊房里,屋里放张大床和一对沙发,简直就没有一个落脚的空儿。记得那是一个热天,我刚下课掂着书本要回家,有人说大门口有个老头找我,等我慌慌张张到大门口一看,原来是朝林爷。我说:“您老怎么这时候来了?走到家里说话。”他嗫嚅着说:“不了,我还有事的。”只听站在他一旁的那个年轻人说:“我们这次来,是大队要办个小学,让本村在外工作的集点资。”
我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便说:“先吃饭,再办事。”朝林爷急了,忙说:“我知道你不容易,村里要办小学,是一件好事,这不村长又把我这个不中用的老东西叫了回来,老脸扭不过呀!”我说:“要不咱就在学校食堂吃顿饭。”他坚持要走,我赶忙从衣兜里掏出所有的钱,大该有一百多。朝林爷说啥也不要,我递给了旁边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只拿了那张整的,剩下零头又还给了我,并说:“谢谢你,我给你记上了!”说着拿起笔真的一笔一划的写上了。他俩说啥也不愿留下吃饭,说有机会一定会再来的。
可老天再也没有给我们机会。后来听说,等朝林爷他们艰难的凑好建小学校的基金,准备开工的前夕,朝林爷因为突发脑溢血,被儿子拉回市里抢救,不治而亡。他临时前告诉儿子,死后一切从简,不要通知其他人。等我知道的时候,朝林爷已经离世一个多月了。他死后的第二年春天,清明节前夕,我领着妻子,带着孩子,到师爷的坟前深深地掬了三个躬。
一转眼,我当教师也快三十个年头了。教师节的设立于今整整三十年,国家尊师重教已经在社会上形成了一定的风气。作为一个教师,我热爱教师这个职业,我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做朋友,我更敬重徐朝林这个我本家的亦师亦爷。本家师爷,终生难忘。在第三十教师节来临之际,愿天下所有的教师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愿本家师爷在天国的哪一方永久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