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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姨妈

发布时间:2024-07-02 15:31:55

  姨妈是新安江水库移民。她的家落在江西南丰与福建交界的一个小山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洒泪一别,她再也未能回到生她养她的故土淳安……

  ——题记

  一

  姨妈和姨父举家移民去江西的前两天,是在我家度过的。两虚岁的小表妹裹在大人怀里,八岁的表妹和五岁的表弟同我们开心地玩耍了两天。那时年纪尚小,只晓得姨妈全家是来我家做客的,全然不知道他们的“家”已经被编上号、搬上船,然后上火车,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做姑娘时的姨妈很是清秀,追求者甚众。姨妈从梓桐被招到新安江水电站大坝建设工地当了一名工人,不知怎么结识了能说会道的姨父。姨父大她八岁,通些治病疗伤之术,算是个土郎中。姨妈为了爱情辞了工作,跟着姨父到大墅做了农家妇女,为姨父生儿育女。这桩婚事受到了娘家人包括我母亲的执意反对。但毕竟是新社会了,姨妈的终身大事别人做不了主,娘家人的不满,终究未能阻止他们的结合。

  姨妈他们远去的那天,我跟着父母亲送他们到村口。大人们神情凝重,母亲和姨妈拉着手,哽咽着说了一些道别的话。表妹表弟也是依依不舍,跟在姨妈姨父身后眨巴着泪汪汪的眼睛,不时转身向我们张望……

  听母亲说,姨妈那年二十九岁。

  姨妈移民江西南丰后,我的外公、外婆、舅舅,一些至亲的人,先后辞世,她都未曾回来行礼尽孝。但亲人们都原谅她,因为离得太远了,况且去江西第一次坐火车已是要了她半条命——那种翻江倒海的煎熬,让她从此怵于坐任何车子,加上多年疾病缠身,姨父病逝后更是成了“药罐子”。

  父母亲时常惦念远方的亲人,常给姨妈家去信问候,有时父亲也让我执笔给表妹表弟们写信。母亲还专程去过一趟江西。母亲说从江西南丰县城去姨妈家,徒步走了五六十里。逢年过节,或是平时姨妈家来信说经济上有困难,父母亲总是很慷慨地寄些钱物过去。我们有时也会收到姨妈寄来的他们自己家种的上好的莲籽、莲心,打开邮包,姨妈一家的亲情,四处弥漫。

  姨妈去江西后又添了一双儿女,可说是人丁兴旺了。刚过去时,尽管白手起家的日子异常艰苦,但因年纪还轻,盖房种田、养儿育女的艰难都挺过来了。可后来,姨父过早离世,姨妈家的境况发生了逆转。再后来,姨妈冠心病未愈,又添了神经官能症;有个表妹患了肺结核;小表弟也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大表弟成家后闹着分了家……我们一家,从江西南丰断断续续的来信中,品尝着姨妈一家的酸甜苦辣。

  二

  2005年的春节,我在老家过年,听父母亲念叨起姨妈,说快有两年多的时间没姨妈他们的音讯了,连邮汇过去的钱物有没收着也不知道。他们甚至怀疑姨妈是否还在人世。没有电话可以联系。父母年纪大了,再也出不了远门,去江西探视成了心底的奢望。我盘算着找个机会,替父母去一趟姨妈家,探个究竟。

  五月一日长假,我踏上了去姨妈家的路。一早坐汽车去衢州火车站,挤上了开往江西鹰潭的列车,到达鹰潭已是万家灯火。本打算住在鹰潭,第二天再继续赶路,碰巧在火车站广场看到开往南丰的卧铺大客车,问了一下开车时间,车上人说马上就开,于是急忙上了车。

  次日凌晨一时多,车子抵达南丰县城,因为离天亮还有四五个小时,我打听着找了一家据说是县政府的招待所住下了。早晨六时多,我被嘈杂的声音吵醒,走出房门,见好多人在一楼大餐厅里参加婚宴,我第一次知道江西南丰有早上婚宴聚餐的习俗。

  姨妈移居的南丰县以盛产南丰蜜桔而闻名,素有“蜜桔之乡”、“桔都”的美誉,可算得上是中国的名县。姨妈他们去了江西后不久,当我得知那就是盛产南丰蜜桔的地方时,直觉得表妹表弟掉进了蜜罐。

  姨妈家在南丰县太和镇樟坊村,起初叫付坊公社樟坊大队。当年移民们被安置在离樟坊村还有一段山路的山上,大家搭棚建房,白手起家,所以移民们住的地方又叫新安队,至今移民们还自称是新安队里的。

  太和镇距南丰县城二十多公里。早饭后,我上了一辆农用中巴车。坐在我后排的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在聊天,侧边座位上两个小姑娘一路有说有笑,她们讲的全是我熟悉的大墅话和汾口话,霎时让我产生梦幻般的感觉,仿佛自己回到了家乡!车窗外,挂满小颗幼果的桔树摇曳着身上的浓情蜜意,青翠的桔园掩映着洋气的农家小别墅,绿色的桔海泛着桔农的喜悦和希望……

  我在心底里呼喊:姨妈,这桔园绿海的哪一处是您的家啊?

  随着刹车的摇晃,我猛然一醒,车上人说太和镇到了。于是我急忙转身用家乡土话问那个讲大墅话的中年男子:“你是浙江移民吗,樟坊村怎么走?”他很兴奋,像是巧遇了久别的亲人,向我说了一大堆话:“我是安阳人,是水库移民,你是去看移民过来的亲戚吧?你去的樟坊村新安小组,是樟坊村里面的一个小村,那里的移民是大墅和安阳人,我去过的。这里去樟坊村还有十八里路,到了樟坊过座桥,再走两里多路就是。这里去樟坊没有客车的,只有打摩的进去了。”

  我谢了这位移民老乡后,在路边叫了一辆摩托车,跨上后座上路了。

  太和镇去樟坊村是条泥石路,开始一段还算平坦,没多久就是凹凸不平的路面,坐在摩的上很是颠簸,好几次都因摩的实在无法前行而下来徒步。摩的师傅终因路况太差不能把我送到樟坊而表示抱歉,原先说好的一百元车费也只收了八十元。难怪摩的师傅不肯走了,后面的路到处坑坑洼洼,还有连片的泥浆,连移步都感觉困难。

  这一路过来,却很少看到成片的桔园,有时可见路边菜地里零星几株桔树。我思忖:姨妈家还在山里面,想必桔树更少了。

  能够看见前面隐现房子的村庄时,我又听到了路两侧田地里干活的人谈话聊天传来的乡音,使得我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三

  穿过菜园篱笆下的小道,我看到了一幢土墙屋,门前有人,走上前习惯性地用普通话问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妇人:“老婆婆,请问这里有位叫胡凤花的老人吗?”她显然听懂了我的问话,对着我细细端详,用带着梓桐腔的土话问:“你是淳安来的?是不是初花姐姐的儿子?”听了她的话,我知道她就是我的姨妈。我回答说:“我是老三,百里。”姨妈笑着说:“我认出你了,你同你爸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完,姨妈一边忙着去搬凳子招呼我坐下,一边唤来表弟和弟媳以及他们的孩子与我相认。

  接过姨妈递给我的茶杯,我看到姨妈泪流满脸。新安江移民史是用苦难和悲壮写成的,姨妈远离淳安到这里,一定吃了太多的苦,遭了太多的难。如今有亲人专程看望,自然悲喜交加!

  左邻右舍听说来了淳安老家的人,都凑过来搭讪。听他们说着地道的淳安老家土话,我一时忘了这里是远离淳安的江西南丰,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小时候的淳安乡村。如今的淳安,尽管有时讲家乡土话,但却掺杂了普通话的成份,有很多土话实质上是用方言的音韵把普通话的字词表达出来,倒显得乡音不纯了,而在姨妈他们移民村里听到的土话,却还是移民们离开家乡时留与大山的原声。

  姨妈用淳安人待客的方式为我煮了一大碗糖水鸡蛋,还执意要我都吃了。紧着,又开始准备晚餐。姨妈为我这位远方来的客人上了家中能拿得出的最好的菜,表弟把正在下蛋的老母鸡也炖肉上桌了。饭桌上,我和姨妈他们边吃边聊。姨妈和表弟向我讲述了移民到江西的一些事儿,我听了忍不住鼻子发酸。

  刚来江西南丰时,姨妈一家与同来的移民们被安置在樟坊大队田地荒芜的山坡上。他们把行李一放,就抓紧时间盖茅草棚,好让家人和老家搬来的家当有个安置,然后开始整理茅草丛生的田地并抢时节种植庄稼。这里的水田比淳安老家多,只要勤劳,粮食能够自给有余,但因山里土质和气候的缘故,南丰蜜桔不适宜种植,只能种些水稻、白莲什么的。在起初一段日子里,吃饭不愁已经是很大的欣慰了。后来因山里道路崎岖,出去办事不便,移民们想搬到老社员的村庄,因此为了建房基地的事同老社员吵过闹过,最终还是移民们抱成一团,据理力争,得以整体搬迁到村上,筑了这些土墙屋。

  晚饭刚吃完,有一位表妹携妹夫和孩子来看我。这位表妹嫁的人家离姨妈家最近,就在附近的自然村。表妹夫是土生土长的江西老俵,却能说一口纯正的大墅话,让我自叹勿如。在同姨妈和表弟表妹的谈话中得知,起先江西老婊同淳安移民关系处得不好,常常发生纠纷,但日子长了,淳安人的聪慧勤俭、吃苦耐劳令老俵们赞叹有加,新老社员相处渐渐融洽起来。如今再也不分新的老的,大家都是江西老俵了。

  姨妈的子女以及孙辈,同长辈们一样在江西的土地上生长奋斗,他们在村里是淳安移民的后代,留守着淳安的风土人情和浓浓的淳安乡音;在同老俵交往时,又完全融入当地的民风习俗,讲南丰方言自然流畅;在学校读书或其他场合,说一口普通话。

  我和姨妈他们坐在虫子飞舞的电灯下,一直聊到深夜。聊到辛酸的往事,她就禁不住撩起衣角抹泪;聊起美好回忆,她又面露微笑。第二天道别时,姨妈又流泪了。她让表弟把隔壁人家和姨父弟弟家的电话号码抄给我。之后,父母和姨妈之间就一直用电话联系。

  姨妈他们已经在江西南丰度过了四十多年的岁月,可是他们生活、经济条件同现在淳安农村相比,差距已经拉得很大。我在姨妈家看到的场景,与我小时候生活过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淳安山村十分相似。移民村中大多数人家还是土墙屋,只有很少几户盖了两三层的砖瓦房。村道没有硬化,猪圈牛栏漏出的污水流在人行路上,生活用水还是手泵抽的井水或是去村边水沟里挑水;有的移民还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有很多人家的堂前都堆着化肥、饲料和农用器具,住房条件真是十分简陋。

  四

  一晃五年过去了,眼下已是2010年。这五年,大表弟去南丰县城打工,租了一间房,一家五口生活在县城。姨妈独自守着那幢土墙屋,身体状况愈来愈差,得靠“安定片”维持睡眠。平时有事,就唤附近的表妹和妹夫过去帮忙。这位老俵妹夫身子壮实,人勤快,也贴心,有了他们的照顾,姨妈的生活起居倒也没有大的问题。意外的是,有一个表妹在温州打工时认识了淳安安阳一个小伙,因有一层淳安老乡的情愫,感情迅速升温,最后回到淳安结婚成家,重新成了淳安人。

  如今,从淳安去南丰已有高速公路,交通越来越方便了,但姨妈却只能在梦里回到旧时的淳安,从记忆中寻找移民前的故乡和亲人。

  在淳安的表妹,今年春节回了一趟江西南丰,同姨妈一起过年。回来后,他们告诉我说,姨妈的身体还是老样子,村上的泥路还是老样子,移民们的土墙屋还是老样子;但移民村通向外面的路,只剩两三里是老样子了,从樟坊村上到太和镇上已是水泥路,移民们到南丰县城方便多了。

  我想同远方的姨妈说,您回不了远离的故乡淳安,看一看你们含泪离别后形成的千岛湖,可一定得走出小山村,去看一看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新家乡南丰的县城,看一看闻名全国的南丰蜜桔的绿海以及掩映其中的砖瓦房和小洋楼……

  【后记】 这是我在2010年写的一篇散文,之后的每一年我都至少要读它一遍。每次读着读着,便心潮起伏,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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