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树
丑 树
盖生
在我有限的视野中,给我震撼最大的只有两种树,一种是沙柳,一种是岳桦。
第一次看见沙柳是坐火车去北京,当走到赤峰一带,远远看见一丛丛形状极其怪异丑陋的树,黑乎乎、光秃秃的,歪歪屈屈的几乎没有树枝,只有树干。我问邻座的人那是什么树,对方说是沙柳,我这才认识了沙柳。据说,这种树只长在沙碱地,耐旱,抗风。由于极度缺乏生命必需的养料,又处在沙漠边缘的风口,所以长的七扭八歪,看上去生长得极其艰难、痛苦。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它更耐看,富于哲学意味,叫人充分理解什么是生命的韧性和力度。且不说南方婀娜多姿富于贵族气的梧桐、玉兰等,就是北方平原上受茅盾先生倍加称赞俊俏挺拔的白杨,也无法与之相比。和沙柳相比,它们太优裕了,太平凡、也太浅薄了。而沙柳,以它独特的生长过程和卓异的形体语言向人们昭示这样一种真理:在极其艰难困苦的环境中,经过残酷的选择成长起来的生命,往往更踏实,更凝重,更本真。
岳桦一般长在北方主要是长白山、大小兴安岭海拔一千五百米到两千米之间的迎风坡上。它长得也怪怪的,它的树干,与其说是树干,倒不如说象石头。岳桦树干不象白桦树干是银白色的,它红里透黑,红的是树皮,黑的是树结。岳桦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树皮,到处伤痕累累,所以远一点看,树干基本是黑色的。再说那树干的形状,几乎看不见单株的,而是似乎从一个根上发出来的几棵或十几棵的树干,又几乎是相互搀扶着,扭扭歪歪地挤在一起,仿佛是一群劫后余生者在痛苦地喘息,这与单株的,亭亭玉立的白桦形成鲜明的对照。而且,岳桦身材不高,树干一般都是越往下越粗,在几米高之间,直径能差十几倍甚至几十倍,据说,这是自然选择和生命抗争的结果。由于岳桦一般生长在海拔较高的迎风山坡上,北方山里的季风又十分厉害,如果树干不是一群群地扭结在一起,不是越往根部越粗,随时都可能被连根拔起。不然,为什么这里不仅没有楚楚动人的美人松,就连高大伟岸的红松也难见踪迹呢?
岳桦不仅粗干细枝而且树叶稀少,这也是为减少大风阻力的结果。实事求是说,在北方尤其长白山所有树种中,岳桦长得是最丑的,那下粗上细尖尖的头顶,那怪模怪样的树干,那伤痕累累、粗砺狰狞的树皮,都往往叫目睹者不寒而栗。但它却在最艰于生存的环境里顽强地生长着,并呵护着山坳里美丽的白桦,别致的黑桦,以及风姿各异的各类树种。应该说,没有岳桦的丑陋就没有它们的美丽,甚至没有它们的存在,因为岳桦的根系非常发达,它可使袒露的岩石进一步风化,在雨季,每株岳桦周围,可以使数丈范围内的土壤、岩石不被冲走。被保留下的水在地下慢慢地交汇,逐渐形成山泉,然后汇成小溪,江河由此形成,这就是生态的良性循环。否则,迎风山坡如果水土流失严重,就会引发山背、山黝、山谷植被、水系生态系统的连锁反应。在这个意义上,岳桦不是以自己的丑换取整个生态的美吗?我每次看到岳桦,都无法把目光移开,甚至感到一种全身心的痉挛,它的确在直觉上给人以不快,但恰恰是这种迟延、加大阻力的快感,使它丰富的内涵得以彰显。也许,一览无余的美是最乏味、最肤浅的美,正如在园林建筑中才不能缺少丑石,而且越丑越珍贵一样,岳桦就是这种迟延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