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里的盘信禹王宫
盘信禹王宫,作为一部神庙作品,其中嵌合着诞生与消亡、灾祸与福祉、胜利与耻辱的人类存在的命运形态。当我们的眼睛还没有认真地加以扫视和留样,它就变为历史的载体远离我们的视线,甚至其中渗入了乱七八糟的思想成分。曾经的恢宏气势被一座钢筋水泥组成的建筑所取代,而今这样的钢筋水泥建筑又不伦不类地冷落在普遍的建筑中。从这个地方开始,我模糊的记忆也无从追溯或追回十几年前的建筑模样。有时,一座几百年的历史建筑也难逃一个地方执政者的魔掌,抑或成为灰烬,找不到一砖一瓦、一檩一柱;抑或成为残垣断壁,在破败和残缺中承载着重新的修葺。而盘信禹王宫,作为后者,从破败的形态里,显得像一个沦落在风尘中的女人,面对她曾经的美貌,也只能保存在历史的记忆碑文里。
1996年初冬,对于盘信禹王宫来说,是一次灾难性的时刻——它被镇党委政府拆毁,在它的地基上修建政府大楼。在那个时候,作为当时党委政府的执政者,不顾人民群众的反对,用强硬的手段坚定不移地拆毁了,而执行拆楼的包工头是盘信街上的地痞恶霸,人民群众最后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了。听说新政府大楼修成后,党委书记因为政绩卓著,被升迁了。这样的升迁之道,在当时的中国大地上是习以为常的,有些地方甚至是整条街都被毁灭的,比如南京古城的拆建。在城镇化伟大的进程中,文化历史建筑也只能倒在现代机器的爪牙下,不论它是否存在了多久,有时是难逃经济利益的冲击。在盘信这样的弹丸之地,一座楼的毁灭,也就意味着它的整个历史文化全部消亡。当执政者在歌颂自己的丰功伟绩时,却不知自己也将成为历史的罪人。
在这之前,盘信禹王宫也曾遭到两次毁坏,但又得到两次大的整修。它位于盘信镇中街,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在盘信这没有大山大河、不易发生水灾的地方,为什么要建立禹王宫,从清朝同治年间的《禹王宫子会序》碑刻中可知一二。碑文曰:“盖闻神能德庇于民,而后爱戴之心,以启人思致报于神,而后祭祀之典愈隆,恭惟我大禹德配唐尧、功高虞舜,固轩辕之后,而颛顼之裔也,建都安邑。隐以绵四百祀之,盛绕其世系由来昭矣。当其时民困洪水,置性命于巢窟之阴,争饮啄于龙蛇之余,绍功九载,空饮恨于羽渊,治水八年,几忘形与肤发,故疲精劳神其为民亦极矣。至令过河洛之滨,莫不叹明德之远,而神功之著也。是以丕绩昭乎,万世非一朝一夕之可竟礼典垂乎,万国岂一乡一邑之可稽,则凡斯世斯民得以安堵,于兹相兴,聚族而处者,皆禹之力也。是以先帝乾隆之朝,合乡故老握粟滋息,共鍪囊槖,爰立庙貌于我盘市之东街以承兹祀典。”大禹治水的丰功伟绩和刻苦耐劳的精神,我们每个人都是知道的,而碑文中所阐述的,也是对大禹治水的称颂,其中对于乾隆的丰功伟绩,也提笔歌颂之。建立禹王宫,不光是为了让人民对大禹的膜拜,而且也是间接地对乾隆的歌颂。这样的歌功颂德发生在其他地方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却出现在被朝廷视为化外之民的“生苗”地区,这就值得引起注意了。在“赶苗夺业”的朝代里,修建禹王宫,就是在向苗族显示朝廷的武功。据《苗族简史》记载:“湘、黔、渝三省边区自改土归流以后,大批流官代替了土司继续骑在苗族人民头上,任意欺压,衙吏官兵又随意到民间骚扰,捉人打人,勒索酒肉银钱,或强买强取。满汉地主还凭借势力以种种手段兼并土地,使广大苗族农民陷于贫困破产的境地,使土地问题成了苗区尖锐的社会问题。”在这样的背景下,在乾隆末年爆发了“乾嘉苗民大起义”。而盘信禹王宫,受这次起义的波及,被苗民摧毁了,这是它修建后受到的第一次破坏。碑文曰:“其创造亦云艰矣,后因苗叛忽将庙貌顿毁,父老辈复踵前烈,各出蝇头共积薹尾,以绍先人鸿业,继此鸠工,虽一榱一题务求其美,片瓦石必造其精,盖前辈之所以极力修葺者,将欲振庙貌之赫,濯而示子孙以艰苦也。不忆同治三年包逆窜乱实福处,是此贼人一炬,可怜焦土,宫殿闾阖焚化殆尽,由是民多困疾,毫无余赀,徒存篙目,无可如何余也奉,命远征捷奏江南师全荣归实赖。”“乾嘉起义”被镇压之后,盘信禹王宫又重新整修,结果又遭到包茅仙起义的冲击,一把火把它全部变为焦土。当起义被平复后,它得到了欧阳步高、欧阳明高、李兴岐、张文德等老班兴科首士和阳起同、李永和、张我盛等后班同辨修造首士16人各捐钱二拾千文重修之。
盘信禹王宫第二次大规模的整修,是在民国时期。在民国六年五月立的碑文中,开篇就提到一个人——欧阳华坤。碑文曰:“简放甘肃提督瑚松额巴图鲁欧阳华坤募化修造。”欧阳华坤是何许人也,据史料记载,欧阳华坤(1834——1888)是盘信盘塘人(当时的盘信盘塘是否就是现在的正大盘塘,这有待进一步考证),字地山,别号棣珊,二十八岁时获清廷赐勇巴图鲁名号,三十三岁时获赐瑚松额巴图鲁名号。光绪二年(1876年)派往甘肃军营,食提督半俸。因此才有碑文开篇就提的“甘肃提督”。镇压太平天国起义之后,功成名就的欧阳华坤曾衣锦还乡。也许在他还乡居住的那段时间,他是出过财力重修盘信禹王宫的。对于同治年间立的碑文提到的欧阳步高、欧阳明高,是否和欧阳华坤有着亲缘关系?这个问题如果能够看到现在盘信欧阳家族的族谱就好了,假如欧阳家族有族谱的话。民国时期立的这块碑刻,已被打碎。但碑文开篇和结尾,幸好还能从碎块中可以看到,让人得知那个时期的一点信息,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重修后的盘信禹王宫分为宝府、沅府和衡府,也就是后说的戏楼、正殿、后殿。它的主体建筑坐东朝西,面阔17米,进深52米,周围有青砖封火墙与外界隔离。1996年被拆毁的戏楼现在已找不到它的那些建筑材料了。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我只记得当时立在大门的四根柱子非常大,有两人合抱粗,挡在门槛的雕着双龙夺宝的大理石,长三四米,有上千斤重。第一次用手抚摸那巨大的柱子,大概是十二岁的光景,也就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之后到盘信读书,也曾几次到这地方看看,然而在一个月以后,这个戏楼就永远消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了。1966年,盘信禹王宫戏楼曾被改动,作为盘信区公所办公用房,因此人们常把它称为盘信区府大楼。80年代在它的旁边修建新区府大楼后,禹王宫的正殿被用来作为电影院。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那段时期,生活在盘信的人,对盘信电影院和这恢宏的区府大楼是不陌生的。那时它作为公共场所,见证了多少伟大的爱情和伟大的理想。那时的一些人从电影院找到了自己的爱情,或从电影中树立远大的理想。于是从那时开始,在苗乡大地上的青年,也随着下海的热潮,奔向广东、浙江、福建。
盘信禹王宫,现在只剩下正殿和后殿,它们就像受尽折磨的寡妇,只能躲在那栋曾经显赫的政府大楼后面。正殿和后殿都是五柱三堂,它们之间有南北耳房,四栋房子形成一个四合楼。正殿有五重穿方,在二柱和三柱之间的二重穿方上,用薄方子盖成拱桥形状,不知道是表示什么意思。以前,宝府里供奉着盧公,沅府里供奉着黑神和观音,衡府里供奉着寿佛,而现在的布局,我看着供奉的那些雕塑,是完全对不上谁是谁。现在走到里面去,根本看不到有人供奉,倒是看见许多打牌娱乐的人。在佛像的眼皮底下玩纸牌,不知道佛祖是怎么看待这些人的。在这个地方,我觉得惟一有生气的,就是那些用力巴在封火墙的爬山虎,那绿色的叶子簇拥着,正在显示它的顽强生命力。
盘信禹王宫,我是不敢用赞美的语气来描写的,因为走进里面去,让我充满了乡愁。或许惟有通过否定和抨击的思想,文化作品才能得到被重视和充分的利用。如果诸君要想看到赏心悦目的言辞,我不妨用2003年续葺的《禹王宫碑志铭序》来宴飨大家:“窃闻社会遗迹之贵文物,护理当励,窳损该责,褒贬分明。于兹禹王之仿宫阙,地际我街中区左侧,规模硕大,气派宏伟,做工精腻,技术一流,足见当时匠人功夫之高超,真妙斧神鏊矣,堪称瑰宝,令人叹为观止。斯栋丽宇,历经明清两王朝争夺变革之期,几遭劫运、灾燹,毁而复修,屹立至今,荷蒙人民政府察视,定为二级文物,饬为保护,于是傍邻庄民百姓,不吝钱力,亲愿跃乐资助,俾補厥成,悠望永葆恢廓是序。”诸君看罢,不知会作何感想,而我感到:为什么总是在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是此,这就成了那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所有的一切都与执政者的思想意识形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此时此景,让我想起了两百多年前的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回到湿漉漉的布里塔尼亚故乡时发出的感慨:“我刚刚离开我的摇篮,世界已经面目全非。”当我从1996年新政府大楼修建后就没有从新走进过,到2014年的8月份再次走进禹王宫,时隔18年,或许它早已变成了一条好汉。然而在这18年的光阴里,它的变化太大,就像岁月在我的脸上雕刻的满脸沧桑一样,它的那些雕龙画栋被雨淋风化,柱子檩子被蚁食虫咬,站在屋檐下,害怕有一天它会坍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