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梦
“为什么我的眼睛里常含着泪水?
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我相信,我是能理解这如老酒浓烈,如陈醋芳醇的厚重情感的。
对于家的最初理解,依然记得缘起于高中时的一篇语文阅读题。那是朱自清的名篇《冬天》,其中两段文字,对于青春懵懂的大男孩,无异于一场朴素而又奢华,清淡而又浓烈的人生体验盛宴。那一群群仿佛附着宗教咒语的黑色密码,命中注定似的,毫无悬念地击中了我的心房;顷刻,弥漫的硝烟又幻化为大雪,并厚厚地覆盖了它——自此,一个如远岸的梦便潮水般如影随形。
我想,这应是一个男人对家最本真的企盼。现将那两段文字摘录如下:
“……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那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
恰巧也是冬天。六七十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挤在一间教室,教室里热乎乎的。我正好临窗而坐,读到此处,不自觉地抬头望了望窗外。窗户玻璃上迷蒙着厚厚的一层水汽,外面的世界全不可视。我用手擦擦玻璃,将眼睛贴在上面,努力窥视着——窗外,月光凝在校园后的小路,凝在小路边的田垄,像霜一样白;褪了叶的柳枝黑黝黝的,拙拙的垂着,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突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用激动得几乎颤抖的手,写下了两个充满柔情蜜意的字眼:家,温暖。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最初的梦并没有带我走进温暖的现实。离开部队后,我背井离乡,在石家庄讨生活。有一次,几个同学聊天:一个同学混得顺风顺水,准备在石家庄买房。另一个同学志在四方,对他这么年轻买房表示不解。那个同学淡淡地说:“买了房就算扎了根。心定下来了,家也就定下来了。”当时,我惶惶如雨中浮萍,自然没有心情发表意见。倒是这句话,真真“于我心有戚戚焉”!
也是一个冬天,我和前妻坐火车回家。车过河南,正值子夜时分,天降大雪。雪很白,车窗外的天与地像擦过一样,很明亮;雪也很厚,铁路边的田野和村舍都像盖上了厚厚的被子。矮矮小小如鸟巢的房子,只有一丝丝昏黄的灯光,坚守在如瞭望孔的窗口,警惕着风雪,呵护着幸福。这温暖的灯下,温暖的被窝里,温暖的人儿该正做着怎样温暖的梦啊?我们的手不约而同地握在了一起。或许,那一刻,我们的心还是想通的吧!我们当然没有力量在一线城市安家,但最终还是排除重重阻力,在她的家乡买了房。只可惜了梦,在那个崭新的房里,还没来得及感受春天的明媚与灿烂,就支零破碎,一地狼藉了。办完离婚手续,拖着行李箱走出房间,门在身后“嘭”的一声响起时,我知道,一段维持了近十年的梦就此落幕。不会再回首了!但往日冰冷的人与事的残砖断瓦,注定被一层又一层生活的灰烬深深掩埋,作为未来家的、梦的厚重地基,永不再翻起。
回首四望,茕茕孑立。被陌生或不陌生的世人遗忘,只有妻和家人没有抛弃回头的浪子,反而用宽容和爱接纳了空空的行囊和冷冷的碎梦。天可怜见,我并没有消沉,为着渐行渐远的温暖,居然又开始重新奔跑。
回乡第四年,我终重建家园。在挖机的轰鸣声中,老屋力拉崩倒,轰然坍塌,扬起的灰尘漫天卷地。一切那么突然!一切那么真实!一切恍如梦中!家乡有个风俗:建新房前,主人要焚香鸣炮——买商品房的人无法理解这仪式的神圣——古时文人操琴,必得焚香盥手,大约也有相似的意味。总之,我极其虔诚地点燃香,极其虔诚地鞠躬,祈祷。仿佛那袅袅升起的轻烟中,凝结了我这半辈子的汗水与泪水,欢乐和苦痛;仿佛那厚重的土壤里隐藏着某位恩泽世人风调雨顺、平安吉祥的神灵。
家乡的建房过程是漫长的。一年后的今天,我坐在明窗净几的新家,又恍惚如在梦中。窗外秋雨淅沥,落于秋叶,击在屋檐,点点滴滴,沙沙哒哒,绵绵不绝。秋风阵阵秋意浓,不由令我想起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鬂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雨,似乎从宋一直绵延到今,并没有片刻停歇。而听雨的人,沧桑略同,可心境迥异。为什么呢?聪明的,请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