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子夜的高铁
我一直忘不了那些开往子夜的高铁。那大概是京广客运专线上每天最后的两趟高铁了。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一前一后,中间间隔不了几分钟,最多十分钟吧,在京郊子夜的寂静和寒冷中,它们呼啸而过,碾碎我飘摇支离的残梦,在异乡早春寒意料峭的子夜时分,牵引着我的思绪飞向不可名状的虚无。之后,夜,重归于寒冷和宁静。在痛苦的失眠中,我的思绪乱云飞度,桃花点点。直至凌晨五点,第一趟北上的列车披着晨星微弱的光芒,再次将我从半梦半醒状态中带回现实……
2014年早春,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在北京郊区的一个村庄里,每天晚上就这样孤独地和这些开往子夜的高铁默默相守。我的居所就在高铁桥梁下面的一个居民区里。初来乍到时,我并没注意到高铁的存在。在北京,高架桥随处可见。小区的周边有很多凌空飞架的桥梁,高铁、城铁、京广铁路、公路立交等,它们在小区四周纵横成一个高高在上的空中世界。
早春二月,我的家乡早已绿色盈目,鸟鸣清脆了,而此刻的京郊依然残冬凛冽。于是我就纠结在一个问题里,是北方的冬天磨磨唧唧不愿离开幽燕大地呢?还是北方的春天磨磨唧唧不愿意莅临这沉睡的荒野?总之,当单位那个黑而且瘦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南方师傅,开车将我送到单位安排给我居住的这个小区时,走出车门,我感受到的是北风强劲的尖锐。除了硬还是硬。上楼,开门,走进卧室,环顾室内,一切都还不错。拉开窗帘,迎面而来的就是庞大的灰色桥梁,以及桥梁上面清晰可见的钢铁,一列银白色的高速列车呼啸而过,阳光被车窗反射着四处乱跳,晃得人不知失措。稍稍定神,那白色的铁龙早就无影无踪了,留下一堵钢铁的桥梁像一堵凌空俯瞰的墙,挡在眼前,堵在心上。
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开始为期一个月的编辑工作。根据单位安排,我将用一个月的时间为单位编辑一套散文丛书。每天,当神思在字里行间游走寻觅的时候,每隔十几分钟,就会有一列高速列车突兀地从耳边呼啸而过,如平地卷起的一阵钢铁旋风,毫无预兆地突袭而来,又不假思索地绝尘而去。日日如是。我从惊悸和噪音制造的焦躁厌烦中,逐渐变得安静和习惯,以至于在无形中习惯了它的节奏。看完一段稿子或者查完一节资料,让目光离开荧屏或者稿纸,品一口茶,点一根烟,当茶在喉间欲咽未咽,茶香在口腔慢慢氤氲之际,或者一口香烟袅袅而吐的时刻,窗外就传来疾风暴雨式的一阵呼啸,从开始到结束仅仅十几秒钟的时间,来不及分清高潮和尾声,一切都已归于平静。于是我悠然地吞咽下喉间的清茶,或者吸完手中的香烟,埋头于文山字海之中。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烟瘾变得越来越大,想控制已经来不及了。每当窗外高铁驶过,我就会条件反射似的停下手头的工作,习惯性地伸手摸烟,并顺手端起茶杯呷一小口。晚饭过后,昏黄的灯光下,夜幕如菜场里的黄脸婆一样衰败而无趣。夜风依然冷硬,我叼着香烟在小区的楼宇之间徜徉。各家各户的灯火在一方方玻璃上明暗迷离。喝酒猜枚声,电视机声,甚至是吵架声,都在这迷离明灭的玻璃方块后面高亢着,展示着北方耿直的性格和嗓门的高犷。看门的老头穿着皱皱巴巴的保安制服,瑟缩在蓝白相间的门岗里,一边烤着电暖器,一边把破唱机的音响放到最高,《篱笆·女人·狗》里那些老掉牙的电视歌曲,在坚硬凌厉的冷风中突兀旋绕,“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我抬起头,幽暗的天空中除了黑暗和虚无,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稍远的地方,天幕低垂,与城市的灯火绵延在一起,灯火下车流涌动。在车流和灯火的空旷里,尘霾以不断变幻的形状,鼓荡,弥漫,逍遥。这时候我忽然渴望有高铁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带着力量和梦想,渴望车窗里闪烁成流星的灯火的线条,像一柄闪光的金剑割裂夜幕沉闷的包围,刺向漆黑而深邃的远方。
通常情况下,我会在这空寂的小区里抽完六支烟,这期间会有三趟高铁呼啸而过。十六节车厢的重联组列车,通过我的视线大概就是十几秒钟的时间,而八节车厢的高铁简直就是倏忽即逝的白色的精灵,带着夜幕被撕裂的呻唤和风被猛烈撞击之后的啸叫,飞逝而去。
吸完烟后,我会打几个电话,给妻子的电话通常是两个人接听,儿子每次在电话中都表示出他的愤世嫉俗,和对于他母亲控制他使用电脑玩耍和强制学习的抗议。打给母亲的电话常常很短,因为关于她的生活情况和身体状况我不需要向她了解,那是另一个电话的内容,是打给姐姐的电话的内容。打给母亲的电话更多的是一种程式,如同每天的请安问候一样,母亲需要这样一个程序,她从这个程序中获得宽慰和安心。
之后,我将自己交给夜晚的空虚,看了一天的稿子,或者奔波了一天的身体,疲惫而萎靡。打开暖气,洗个澡,躺在床上读着手机新闻,迷迷糊糊地进入半梦半醒状态,直到子夜时分最后的两趟高铁呼啸而过,再次将我拉回清醒的现实……
习惯了这种节奏以后,每晚的最后一趟高铁过去,小憩醒来,我就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想那子夜时分的高铁上,旅客们是恹恹沉睡呢?还是在灯火通明的车辆里吃泡面、打电话、聊天、看视频?长期天南海北的行走生涯,让我对旅途的情形熟悉而生厌。尤其是火车,不论是在卧铺车厢还是高铁车厢,都会遇到让人不堪忍受的情形。高声大气地打电话,谈业务、秀恩爱,骂孩子,手机越破越会把《最炫民族风》放得最响亮,把视频的打斗声放得最激越。而泡面热气腾腾的腐朽的味道,让从大学时代起就把泡面当主食的人几欲作呕。洗手间的门被人摔得噼里啪啦。而不是高铁的列车上,洗手间要么不开门,要么肮脏得难以下脚。推车卖货的喊叫声、推销商品的表演,都让人无处可逃。硬卧车厢里,有操着各种方言的大虾们热聊不息,哄笑声毫无来由地阵阵腾起, 跟喝酒猜拳,孩子哭闹搅合在一起,弄得车厢里热闹杂乱如集贸市场。
每天我都是在这样的遐想中昏昏入睡,或者清醒在混沌之中,犹如在恹恹的午夜品一杯泡乏了的茶。我想,火车可以彻夜不息地奔驰,为什么高铁在子夜之后就归于沉寂呢?是为了安全吗?还是子夜之后已经没有乘车的旅客了?
有几个晚上,子夜的高铁过后,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浏览新闻,一直到窗外荒鸡啼鸣。我想起鲁迅的诗:“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我知道京郊荒寒的春夜里没有星斗,只有灯光和夜风,可是竦听荒鸡偏阒寂却是实实在在的白描,而不是形容。这样想着,也就收拾起电脑,懒懒睡去。
终于捱到清明节之前,我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准备回家。一个晴朗的傍晚,我走出小区到河边散步,发现河边有很多人垂钓,岸边的绿草开始茵茵,偶尔有淡紫色的花朵点缀其间,我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这时候,远远地有一列高铁飞驰而过,我听不见它的声响,却熟悉它的节奏。我想,明天,我一定坐着这样的高铁回到家乡,回到我早已鲜花盛开的家乡。
直到现在,每当子夜时分,我还会偶尔想起那些开往子夜的高铁,以及那段苦闷的编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