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人家(原创)
在关山数不清的皱褶里,散布着由数座或者数十座土坯房组成的大大小小的村庄——这就是关山人家。
关山人家就是关山的历史。一户人家,就是这部历史的一个章节。每一户关山人家都是一部与大自然抗争、艰苦卓绝谋生存的史诗,平凡而悲壮,令人起敬。
没有确切的文字记录,也没有专门记载的资料,谁也说不清在广袤的关山到底有多少人家居住,最早的人家又何时定居关山。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凡是定居关山的人家,都有一个或长或短的故事,而且这些内容不同的故事,都带有悲剧的色彩,无论是因为政治争斗还是天灾人祸,亦或是其它难以表述的原因。还有一点也是关山人家所共有的特点:大多居住在交通不便,闭塞僻远的深沟。有不少人不止一次地问过我,你们当初为啥要钻进那么深的山沟呢?住在沟口也好啊,交通总方便一些。我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因为他们是不能理解一个心里充满了惶恐的人,寻找一处为世人不知的地方躲避起来,是多么的迫切啊!
我曾不止一次地沿着关山游走,从我居住的甘肃华亭到宁夏的泾源再到陕西的陇县,寻找探访关山人家。数千里逶迤的关山皱褶里,栖息着数以万计的关山人家,他们虽然祖籍各不相同,肤色多赭红或黧黑,但是在饱经了数十年的关山风雨之后,他们都变得沉稳厚重,喜不张扬悲也不气馁,形成了独特的民风民俗,甚至有了自己的方言俚语。在那常人难以经受的艰苦环境里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代代相传。看着他们多黧黑色,皱褶密布纵横的面孔,看看他们扭曲变形的手指,你就能够想象到他们的日子是多么的苦焦,再看看他们清亮如山溪般的眼神,你就会感受到他们承受生活艰辛的韧劲是多么的坚强,哪怕是九死一生的苦难,都不会摧毁关山人家对生活的执着和热爱。他们的脊梁虽然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但是他们的精神依然昂扬不屈,在陡峭的山坡沟洼的土地上,躬耕成一个个古老的象形文字,令人肃然起敬,心生敬仰之情。
百年之前,我们的祖先在关山深处择地定居,在野兽出没,荒无人烟的山沟坡洼,披荆斩棘,刀耕火种,搭建茅屋,砌石垒灶。到了我们的父辈手里,一座座茅屋围成了一个个院落,已经有了小山村的雏形,有些人家的茅屋已经率先变成了青瓦土坯房。随着我们这一代在茅屋里相继出生,关山深处有了村童嬉戏,鸡鸣犬吠的生动,衔接蓝天白云的炊烟更是袅娜美丽。我们的父辈们倾尽全力,与天地争斗,和命运抗争,将自己的脊梁弯曲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强弓,思想着一定要把我们“射”出大山,命中他们心中蓄谋已久的“靶心”。
这样以来,就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现象:居住在深山老林里的关山人家,拼着命都要送子女进学堂读书,而交通方便,生活情况相对较好的川道里人家,却不甚重视子女的读书,因为川道里人家的生活远比关山人家的生活滋润得多,他们小富即安,高枕无忧,不需要心存忧患意识。在六七十年代,如我一般的山里娃,绝大多数都是背着洋芋和黄面耙子读完初中和高中的,期间所忍受的饥饿、寒冷、惊吓,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到的。我们从家里到学校的距离,最近的也在三十华里之外,我们小小的脚板成了真正的量天尺。
如果说我们经历的是苦难的话,那么我们的父母所承担的,简直就是煎熬了。由于关山深处高寒阴湿,几乎不能够种植小麦、玉米之类的娇贵庄稼,只有洋芋、燕麦、荞麦、油菜等耐寒物种才能生存,但是这些作物的产量都很低,常常是“种一袜子打一鞋子”的收成,仅维持生计一项,就会使一家之主束手无策,彻夜难眠。好在博大的关山有着取之不尽野菜和野果子,这些东西协助少得可怜的粮食,喂饱了我们的肚子。有些人家发明的面梨子炒面,酸梨炒面,虽然涩滞难咽,但是有了它,就大大减少了因为饥饿而早夭的生命。为了果腹,山里娃娃不仅仅吃遍了各种野菜,还吃过天上飞的麻雀、地里钻的瞎瞎(学名华鼢鼠)、山洞里藏的獾,甚至还有蛇之类的。当饥饿危及到生命的时候,心里已经不知道害怕是什么了。只要肚子里填充了东西,就做不了饿死鬼,好不容易喂饱了肚子,可是穿衣服又成了棘手的难题,因为关山人家既不会织布,也没有织布的原料,到商店里买布,钱还能靠采野药割扫帚变卖,可是买布的布票是根据人头限量的,一个七八口人的家庭,发放的布票只够给不到二分之一的人做衣服。巧手的母亲们挖空心思想出各种法子,一件新衣服做成大的先穿,然后挨大小依次轮流。正面穿旧了,再反过来做衣服,直到布朽烂到不能穿针的地步,再把它们裱糊成褙子,用来做鞋子。我们上学的费用,都是父母靠在林子里采野药,割扫帚换来的,在林子里寻钱不但要流汗,稍有不慎还要流血,那是真正的血汗钱啊!
抚今追昔,感慨万千。移民搬迁工程实施之后,关山人家已经绝大多数走出关山,住进了整齐划一的新农村,许许多多的山村已经成了空壳,一座座衰败的土坯房隐现在茂盛的蒿草里,诉说着关山人家的历史,见证着关山人家艰苦卓绝的往昔,更多的则是向世人昭示着一个朴素的道理:道不远人,信念无敌!
那无数眼被茅草遮掩了的山泉,依然清澈甘冽,掬一捧喝下去,浑身清爽。瘦如绳索,被荒草吞没了的山道,恍惚间有父辈和我们负重的身影和沉重的喘息声,不由人想起往日的艰难和苦涩,简直是恍若隔世。看到这些衰败的土坯房,我就想起了祖辈、父辈们那粗壮变形,坚硬如铁耙的手指,想起了那一个个被大山压弯了的佝偻的身躯……定下神来,面对着那一座座苍老年迈的土坯房,我深深地弯下腰去——那一座座土坯房里,隐藏着一个个刚强不屈的灵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