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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旧事(三)

发布时间:2024-08-30 05:38:30

  城 东 旧 事

  ------月下李说

  史 姨

  在大院里,我留下印象最深也最好的是史大夫了。

  我叫她史姨,地道的上海人,支援大西北时,一家人就全迁到了西安,丈夫姓严,在市上邮政局做财务科长,人很老实,长的端正,见人总爱打个招呼,接着便吱吱唔唔的说不清话语,你得逮着他的语言揣摩意思,因为那里面大部分是上海话,听得很费劲,他也就不大与人闲聊。史姨却跟他大不相同了,她爱说爱笑,说的此地话,又夹杂南方的音调,听着很舒服。她很漂亮,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虽说四十多岁了,那双眼睛却很有风韵,那显著的双眼皮,直挺挺的鼻梁以及上翘的唇角线是那般的舒适和优美,怨不得有人说她是上海滩上的千金,那种感觉是十分恰当的。她也确实是上海一个大资本家的千金,属大家闺秀,嫁给了严公子后,便随夫迁居到了西安,她是学医的,在市里一家大医院当大夫。

  那些年里,母亲常常生病,一病就是四五天,头痛呕吐的不吃不喝,整天难受地哼哼,父亲请来了中医大夫,把脉开方,我去抓药熬药,吃了就见好,也慢慢的知道,她是属于大病术后的后遗症,病来了就得调理,因此我也常常去敲史姨的家门,她从来没有厌烦过,一看到我那苦愁的脸,便说:“怎么!王姨又病了?”便转身去拿听诊器、血压器,匆匆忙忙的随我下楼,见了母亲便笑说:“又想我啦!嘿嘿,让我瞧瞧。”母亲看到她便不再哼哼,话多了起来,说话也有了气力,那病似乎好了一半。日子久了,史姨就成了我们的常客,有空就到屋里坐坐,和母亲拉家常,两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便相互送去尝尝。我最爱吃的,是史姨家包的粽子,很是准时,年年端午的前一天,史姨就会敲门,端着一盆新鲜的粽子让我们尝,也总是交代什么样子的是肉粽,那个是枣粽,我急不可待,史姨刚出门,便忙拨开一个品尝起来,那米很好,蒸的又筋又透亮,吃到嘴里柔软筋道,那肉味的咸香润口,我总也吃不够。后来才知道这些粽子是史姨的婆婆包的,在我的印象里,那可是一个弱的不能再弱的老太太了。记得有次去史姨家,找史姨的大儿子闲聊,那是一个六十多平的居室,一间是史姨住,一间是婆婆和严老爷住,一间便是三个儿子住,屋里很小,支着架子床,到处都塞满着东西,我和大儿子正说话,那婆婆就进来了,很瘦小,总佝偻着个腰,象伸不直一样,又象背上压着一个很重的包袱,她是挪着碎步进来的,悄无声息的样子,看到我,笑着点点头,那种点头也是很费力的感觉,因为连腰也一起弯动着,她去架子床的角落里找东西,嘴里咕噜着什么,我问大儿子,婆婆说什么,他笑着说,她整天就这样,一个人老在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在想啥。我要走了,史姨叫我,我进到里屋,也是堵的满满的东西,不过这屋里的东西要贵重多了,全是红木制的家俱,擦的红明闪亮,记得有一对漂亮的饰物柜,里面全是小巧精致的小物品,象磁娃娃,金光闪闪的小闹钟,青花瓷的小古瓶……我总是看不够,也听史姨讲是她小时候喜欢过的东西,我很羡慕她,是生在一个很有文化品味的家庭。我要走了,出门时,看到婆婆去厨房里的游泳池前洗东西,那眼睛快贴到了水笼头上,腰弯得很厉害,这一家三代共六七口人,吃饭就全靠这位老婆婆了。那时我小,不知道这家务里面有多大的艰辛,但每每望着这位婆婆的背影,心里就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史姨很快乐,也是一个非常热心的人,在这个院子里,无论谁家有了病她都会给予帮助和关照,因而她的人缘很好。文革开始后,由于她出身资本家,这在那个红色恐怖的年代,随时都可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你活不旺也死不了,可她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她始终是当着医生,治病救人。而她的公公严老爷却因阻止巷人来院里闹事而得罪了看门的蔡家,让蔡家的大儿子蔡黑皮黑着脸来兴师问罪,她知道公公做的没有错,占着大理,但不能因此结出个仇家来,她咽下这口冤气,和老头子一起去蔡家道歉,一院子人都为史大夫抱打不平,史姨见人便讲:“息事宁人,息事宁人。”院里就有人说史大夫太软弱了,史姨笑笑说:“咱惹不起可能躲得起呀!”文革后期,蔡黑皮被人打死了,蔡妈伤心痛极,办完儿子的丧事,自己就得了急病,为了节省那么点住院费,回家后不久伤口就化了浓,去找医院,因责任不在院方,人家不管,她只好又躺在自家床上痛苦地哼哼,有人劝说去找史大夫,蔡妈无脸去求。就有人说给史姨听了,当天她就带着消毒工具去给蔡妈清理伤口,蔡妈感动的泪流满面,后悔她没有教好自己的儿子,让史大夫受了委屈。史姨笑了说:“陈芝麻烂事,还说那些干啥,赶快把作养好,叫我少来两趟就行了。”蔡妈听了嘿嘿地笑起来。自那日起,史姨定时给蔡妈换药,不久,这蔡妈就完全康复了,随着她那张广播嘴,全院及巷子都知道史姨是个大好人,跟人不记仇的。

  史姨也有瞧不上的人,那也是一个大夫,一个土大夫,没有上过专业学科,凭自己的揣摩学会了针灸,在社区门诊医院里当针灸大夫,她姓刘,老家河南人,个子不高,有些邋遢的感觉,走起路来总在摇摆,老是低头想事,她整天手里就提着一个盒子,哪里有着大大小小的银针,她就凭着这针走巷串户,争着辛苦钱。有人认她,遇着头疼脑热而痛苦不堪时,便找她针灸,当那细针扎着进去,人便有种麻酥酥的感觉,二、三十分钟后,那疼痛就减轻了许多,也有不认她的,扎了无数次,效果甚微。史姨就不信她,曾碰在一起,问及经络和针灸问题,刘大夫就讲不清这里面的学问,史姨笑了:“你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冒逮呢”刘大夫被笑了个大红脸,从此很少与史姨照面。然而这刘大夫却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她自知文化底子薄,又不是专科毕业,全凭自己的勤奋和钻研,她就不放手中的那枚细针,走家串户,门诊坐班,都极认真的对待,没有几年功夫这片地区就小有名气了,她开始在院里一间小房里坐诊,扎针的人还要排队预约。但对有类人,她就服务到家,象公社的书记,区长、居委会的主任等,她常常观察他们的活动,看到主任几天没出门,就想到有害病的可能,晚饭过后便带着那个小盒登门望诊,果然那主任是病了,她二话不说,上去就消毒进针,二三十分钟后来取,一扎就是一个星期,主任不好意思,也不想扎了,可就推托不掉,非给一个周期,而且分文不取。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她让她的弟弟带主任的儿子外出玩耍,去公园、去博物馆,去做一些叫主任高兴的事,当然要在这个地区办事,各层次有权力的人,她都想打通,到有事了都会给方便的,她就是用这枚小小的细针,打通着人身上的经络,也打通了社会阶层里的脉络,建立了多种关系,她这种做人方法,人们也无可厚非,为了生存么!可问题是,在地方居委会主任人事变更后,她就再也不登老主任的屋门了,却又踏破新主任的门槛。史姨就是瞧不起她这种品行,常笑说:“她能算个大夫么?有奶便是娘呀。”可她就是这样经营着自己的事业,而且声名越来越大。

  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几次回家,都看到严老爷坐在家里与母亲说事,说的挺伤心,看到过严老爷在悄悄抹泪,我问过母亲,知道史姨在和婆婆生气,弄了好长一段时间,有时我们给史姨家送去好吃的,婆婆根本就见不到,母亲就心里过意不去了,再送吃的去,就拿两份,史姨笑了,说:“太不好意思了,每次都收双份礼,我可没有双份给你还呀!”母亲也笑说:“就还三份吧,我家三口人呢。”她们笑着就说起了婆婆,史姨也是一肚子的怨气,积攒了几十年,听着都有道理,可谁又能辩得清呢。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呀,母亲也只能听听罢了。

  一年最热的季节,有好长时间不见史姨到家里来了,问到母亲,说婆婆病了,史姨在家要做饭做家务,身体也不大好。我和母亲还去看了一趟史姨,她很疲倦,脸上还有些浮肿,她讲:她患风湿许多年了,也引起了风心病,劳累之后就气不够用。说着,还深呼吸了几下,笑着又说:整天就这个样子。我有些忧心,就说:“史姨,你守着医院,好好看看嘛。”“大夫能医别人,就医不了自己,这病没有什么好办法,得上了就祛不掉,不过这事,暂时还死不了。”她说的极轻松,还在开玩笑。我尽管在笑着,但心里总有些担忧。我和母亲去看了婆婆,老人很虚弱,躺在床上,盖着一个床单,瘦小的几乎见不到身体,平平地躺在那里,眼神呆呆地看不清来人,只是嘴里咕噜着什么,胸口一起一伏的,很急促的样子。史姨摇了摇头,说:现在是熬天天呢。我随母亲回到家里,婆婆的样子总在眼前浮现。

  一天,我刚从外面回来,母亲就带我去了史姨家,路上告诉我婆婆去逝了,我心里沉重了一下,那天是我看到她的最后一眼。我们到了史姨家,家里的空气异常的凝重,母亲在问婆婆临终时的状况,史姨慢慢地在说,严叔就站在那里,眼望着窗外发呆,正说话就听到婆婆的住屋里严老爹在低声的抽泣,尽管声音很小,但却能撕人的肺腹,毕竟他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一生的伴侣就这么静静地走了,留着他这盏孤独的灯还能点多久。我随母亲又看望了严老爷,婆婆的尸体就躺在那张床上,严老爷用手抓着老伴那双没有温度,没有血流而冰冷的手,还在交待什么似的。我们没有过多的言语去说了,只能安慰老人多多保重,临走时史姨交给我了一个任务,他们联系了车,让我与她几个孩子送婆婆去三兆火葬场。

  车来时,已近傍晚。那是从工厂里借来的一辆卡车,车停在大院的门口,我和史姨的三个孩子抬着担架,慢慢地走到车后,车厢打开将人慢慢地推了进去,我们站在车厢里,老婆婆就躺在我们的脚下,车动了,婆婆的身体就在车里摇晃,一只干瘦如柴的手被晃出了盖着的布单,随着车厢在动,也就是这双手,为这个家辛劳了一生,我爱吃的粽子就是这双手包的,如今她再也不能动了,就这么安静地睡去了,结束了默默无闻的生命。每次看到她那只手,我的眼泪就快要流着出来,老婆婆总是要走的,可这么放在这辆卡车里,临出院子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史姨和严叔的身影,却感到婆婆走的异常的凄凉,没有亲人,只有三个孙子为她送行啊!听说第二天婆婆就火化了,没有搞什么仪式,也没有告别,就那样悄悄地烧了,象她活着一样,无声无息。

  老婆婆的离世,给史姨的家带来了接二连三的故事,影响最大的便是严老爷,老伴的离去,最悲伤最难过的就是她。他再不象以前那么精神,那么爱在院里管那些抱不平的事,整天乐哈哈地转悠。他整天囚在家里,坐在他那张和老伴同枕了几十年的小床边,望着老伴的照片发呆,也不知道做饭,不知道吃饭,家务活就全落在史姨身上,三个儿子都有了媳妇,她就看上老大的媳妇,聪明会说话,老二的那个,她压根瞧不上眼,也不希望她们来。老小是她最爱的儿子,媳妇是个凡人不答话,见人低着头就走的女子,但毕竟是她的爱子,也就将就着过去。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史姨就是在这种不很轻松的状态中度过的。

  后来严叔的邮政单位分了房子,史姨便搬走了,这里的房子就给了小儿子。我们是每年都要去看史姨的,严老爷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长期的忧郁寡欢,孤独自闭,精神方面便出了问题,常常抱着婆婆的像片坐在院子的路沿上哭泣,搞的史姨在院子都不愿意与人交谈,这么一个爱面子的上海滩的千金小姐,晚年却过的如此不随人意,大半也就有两三年的光景,严老爷也离世了。按说史姨也该轻松的安度晚年,可偏偏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她病倒了,病在心脏上,很严重,要锯掉腿才能保命,她不愿意落个残疾,坚持保守用药。母亲曾随院里的邻居前去看望她,她还有说有笑的,内心的痛苦她从不让别人感觉,总是咽到肚子里。很快,也就在母亲看过她没几天,她过世了,走的很安祥。我不知我那个时候在做什么,竟然没有去医院看过她,也没有为她送过行,她在我的心目中,永远都是那么的漂亮,那么富贵,那双大眼睛总是在微笑,笑的很美。几十年都过去了,我会常常想起她,思念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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