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夜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昨夜袭来一场雨,这是入冬后下的第一场雨,天气又凉了一截。
雨点儿打在帘外树上几片零落的叶子上,哔哔剥剥,一声接一声,清脆如玉鸣。
似睡非睡之间,竟分不出是夜雨还是梦里听来的潮声。我疑是海的潮起潮落,在异乡海滨城的漫漫长夜,几回回风雨交加漆暗的长夜,荡漾的潮声与遥远故居檐上落下的檐漏,交织于梦间,那情那景,宛如朦胧细雨纷飞的天地之间。是是非非,虚虚实实,那一帘幽梦使耳朵失去了天生那一点辨别的聪明。
然而不似梦,此刻分明听得帘外的雨点敲打叶子,哔哔剥剥。南国的冬天,树木也不忙着把叶子慌慌忙忙净抖在飒飒秋风之中,总要留几叶去接初冬的小雨,听一听雨声的清脆,纵然萧条的腊冬也不至于太寂寞,也还有难忘的记忆。哔哔剥剥,清脆悦耳,是谁纤细灵巧的小手轻轻地扣弦,飞快地弹跳;是谁一把一把洒落珍珠于孤零零片叶之上,于光溜溜石板之上?
又躺着睡去,但是梦的魅力仿佛被这琴音似的雨打残叶之声打散了,怎么聚拢也聚拢不来了。听听那雨打残叶,弹了一夜,洒了一夜。不想初冬的小雨竟然也似春雨、也似秋雨那般悠长缠绵。
不知不觉想起仓促飞逝的少年时光,故居的阁楼之上听夜雨点点滴滴到天明的每个漆暗漫长的夜,宛若春天的游丝飘飞于宁静的蓝色高穹。光阴十载,流景如画,蓦然回首,但笑不曾虚度了那许多金色年华。
合上双眼,尽是那悠长缠绵的夜雨景象。从黄昏到夜之未央,到天之胧明。白蒙蒙地迷茫了大地,迷茫了远山,迷茫了苍穹,湿漉漉地浸润了苍老的青石街道,收束着多少过客的木屐上连绵的格搭声。春季的小雨世界,慢慢地,慢慢地被漆暗的长夜一点一点吞噬。漆黑的夜,阁楼之上,小小的窗,漏进来的不是凉如水夏夜里的一把朦胧的星辉,不是奇寒腊冬里的一溜猎猎北风,而是绵绵春雨的声音。柔柔的,细细地滋润万物。
然而我要形容那是害羞的姑娘的脸上一抹轻柔矜持的微笑才够恰当。雨丝下在抽黄的嫩叶里丝丝地响;落在开了一冬的紫荆花上也是脉脉有情,仿佛怕猛烈了些吧,暗自猜度,待到明朝卷帘时,又知多少带雨的花瓣落满青石的路面;下在远点的小池塘里,淅淅沥沥,雨点是从天而降的精灵吧,伴着华尔兹跳出一朵朵水莲花,惊醒了沉睡一冬的昆虫——一群狂欢者,彻夜欢呼。夜深后,四周更静了。瓦楞上的檐漏像断线的珠子落下,嘀嘀,嘀嘀,撞在檐下的大青石板上,清脆坚实,是十八世纪瑞士的石英表撞击着时间悄悄转移吧。那檐漏提时间的斧在千年的大青石上,刻下了一个又一个浅浅的窝,那是一道道年轮,记载了千年道不尽的沧桑故事……
一夜的雨声,一夜听雨的声音。谁又记得,流年暗中偷换,千年的光阴正似帘外渐渐的雨声,流逝于一样的雨夜,不一样的时空。更何况仅似十寸青丝的少年光阴。
许多年以前,还是在外地读书的那段日子,总思念故里居所。偶有假期便奔回家中偷得几日清净。犹记阁楼之上,秋分之夜,待到掌灯时分,小帘外早闻得雨声潺潺。站在窗边上看窗外风景,夜雨茫茫,昏暗之中,朦胧灯光星星点点。倚着窗挑灯夜读,书卷在手却总忘记了放下。最喜刘梦得之诗,意境尽与绵绵秋雨之夜暗合。边读诗边听帘外雨声,仿佛诗中带雨,雨中有诗。大抵优美诗赋词章都要在漫天漫地的夜雨声中方能领略其中的传神奥妙之处,然而总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细细的秋雨下在帘外的秋桐残叶上,沙沙沙,虽不似夏雨那么暴虐,那么肆无忌惮,却比春雨稍稍猛些。古人云:“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文人骚客,独身异乡,夜来闻秋雨绵绵,无限往事上心头,不知多少回长夜独守,不能入眠。然而那年那月,正值少不更事,轻狂又怀着一股书生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哪知文人骚客那般情怀?纵然知道前路漫漫,求索弥坚,也不曾因此伤怀咏叹。还道是后来,又逢秋雨连绵之夜,静静听窗外雨声,蓦然回首,十余载的往事一一到心头,那才明了,世事尽不似当年料想的遂如人意。
漆暗的世界一切早早归了沉寂,只有秋雨彻夜未歇敲打着秋桐残叶。一声梧叶一声秋,一声一声映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映在耳里,映在心里。三更过后,听着这声声的秋雨打梧桐,仿佛一潭碧绿的湖水幽藏在心中,渐渐宁静到凉,宁静到冷……而待到天亮之后,我又疑心是在梦里听来的,然而太真切了。
许多年后,那些听夜雨的景象总会出现在眼前,仿佛心灵的倒影,任时光匆匆流去,也不褪色,也挥不去。记忆中,少年那短短的一段时光仿佛一直在下雨,下着这样的夜雨,那年那月里最清晰的声音,除去夏日蝉的沙哑鸣叫声之外,便是这绵绵的夜雨声了。
犹记子在川上曾经曰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虽不曾因虚度了年华而懊恼,然而每闻帘外夜雨潺潺,总不免追忆似水流年,恨犹未腾得双手取一瓢时光的流水照见后来额上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