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战友
文/张勇
记得上中学的时候,学过一篇吴伯萧的散文《歌声》。文章一开始写到“感人的歌声留给人的记忆是长远的————-”。对此,我表示深深的赞同和理解。我对音乐的知识有限,谈不出什么理论,只是喜欢而已。喜欢听的歌曲也就是那么几首,就像我爱吃的菜不过两三种一样。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期,可能是1977年的春天的一个星期天。我无所事事,搬一张梯子到房檐上整理我的渔具。离家不远弯着一个大型水库,星期天或暑假只要天气允许我就去钓鱼。回来后把鱼漂等小东西插到房檐下,干的快,而且不容易损坏。我站在梯子上,背靠山墙,专心致志地为钓鱼做准备。屋子里收音机播放听众点播节目,我记得是吉林人民广播电台。一个宽厚、圆润、饱满的男声响起: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它的时候,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旋律舒缓柔和,使人想起飘过青青草地的春风,想起汨汨流过石上的清泉,想起树丛中翩翩翻飞的蝴蝶,想起无尽的田野上飘落的晶莹雪花————我觉得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它的每一个音符都是那么悠扬美妙,像一个鼓锤稳稳地击打在心上。尤其是歌唱者充满磁性的声音,富有感染力,雾一般弥漫开来,把人摄入进一个欲神欲仙的飘渺境界。我呆若木鸡,先是身体僵硬,继而全身颤抖,脸热心跳。“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啊,亲爱的战友————-”节奏高亢起来,给人一种拔地而起的感觉,这感觉使人想起黄河解冻时顺流而下的巨大冰凌,想到火山喷发时火红的岩浆。高亢中揉合着无限的哀痛与悲壮,揉合着真切的无奈与奔放。长歌当哭,荡气回肠。
我的腿一软,从梯子上栽下来。
左眉骨磕在梯子脚上,缝了四针。
但我还是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那天根本没听到歌名。我有心神不安,有时上上课就走神,脑海里充满了那悠扬、舒缓、高亢、悲壮的旋律和和那个浑厚充满磁性的男高音。见到同学就问某某星期天你是不是听听众点播节目了,那个挺悲壮高亢的歌叫什么名?一连问了十几个人,问的人家楞楞的,不知所云。心诚则灵,可算是问着一个女同学,眼神怪怪地瞪了我几眼,说是知道。妈呀,就这一声知道喜得我差一点蹦起来把她抱住。可这家伙仗着自己是学校宣传队的台柱,有些骄傲和轻薄他人的资本,竟然连连用眼皮翻了我几眼就是不肯说。我当时的形象一定像童话《青蛙王子》里面对高傲的公主的那只青蛙。可能实在是我乞讨的样子让她觉得难为情,使她下定决心,红着脸告诉我说是电影《五朵金花》的插曲,具体叫什么名可不知道。说完就像遭受我非礼一般赶紧逃走,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了不得了,我一蹦三尺,兴奋异常。觉得自己就是他妈的哥伦布,就是从青蛙恢复人形的王子,就是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和音乐考证学家。那小丫头片子神神秘秘,故弄玄虚,仗着自己是什么台柱子就瞧不起人,竟然敢用一双毫无美感的单眼皮轮了我这浓眉大眼的王子几下,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哼,什么台柱子,我看就是个傻柱子。给你架梯子难道还要上房揭瓦么?
我心里恨恨的。
下午当然是逃学了。不过这次逃学不是打鸟不是捉蝈蝈,是一次神圣的有品味的逃学,逃到一个十分高雅庄重的地方——新华书店。那时的书店和现在不一样,不开架售书。我满口抹蜜地叫了无数声阿姨,翻看了仅有的几本歌本,里边不是《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再就是《革命现代京剧杜鹃山选段》。倒是在一本薄薄的册子里发现了《五朵金花》,从前到后浏览一遍,没有我印象中的歌词。又围着柜台转了几圈,书架上几乎全是马恩列思毛的著作,只有一个架子上立着几本鲁迅的书,落满了灰尘。我不甘心,生怕漏掉那首记忆中的歌,把那本薄册子买下来回家细细研究。
吃完晚饭,挑灯夜战把册子里的二十几首歌词尤其是《五朵金花》的插曲认认真真地看了三遍,就是没发现那首跌破头的歌。大哥走过来看看我手中的歌本,微笑着向全家宣布我即将开始的新领域研究。此前我的的确确地进行过多方面的研究,例如沉溺于生物学,尤其是昆虫的研究,盼望有朝一日能像牛满江似的坐直升机追逐一只罕见的金壳甲虫。说干就干,研究立即进入实质性阶段,我家的窗台上就多出一些玻璃瓶子,瓶体上贴着标签——是蚯蚓、蚕蛹、蝴蝶、蝼蛄等安适但不自由的家。只不过一天我在茅草丛中潜伏了两小时欲对一只红薯大小的天牛下手时被倏忽而至的一条野鸡脖子(一种毒蛇)吓得毛骨悚然、魂不附体,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回家。那条讨厌的蛇不但吓得我跑丢一只鞋,最关键的是把我的生物学家梦和胆都吓破了。
还有,醉心于做一名物理学家,主要从事微电技术研究。第一步当然选择装配半导体收音机。父亲把零件买回来了,我用一个铁壳饼干桶盛着,睡觉时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以示庄重和追求事业的义无返顾。手忙脚乱地画图、翻书、装配,终于用手背上多出的十几个电烙铁烫下的伤疤作为奠基礼后宣布大功告成。当然,我制造的收音机也有一些缺点,比较突出的就是身躯肥胖,几乎装得下两只母鸡,大哥说像一只鸡笼。但我反复强调对新生事物要看它的主流,要看它的实质内容,要由表及里,不要揪住形式上的东西不放,参加过“批林批孔”的人都应该理解和明白。我当仁不让地坚持“内容”说,小心翼翼地把我的“鸡笼”牌收音机抱到书桌上,神情专注、郑重地装上两节一号电池,准备为投入使用剪彩。激动和兴奋使我稍稍紧张,手指抖抖地扭开牙膏盖改装的悬钮,指示灯亮了。正巧邻居高老太来串门,眼睛一亮,目光粘在“鸡笼”上。老人家对我的新产品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关注,围前围后看可半天,啧啧称赞,说了不得了不得,哎呀,这么小就能造戏匣子,长大后不得去造飞机么?我感动得差一点把她引为知音。指示灯一直明晃晃的亮着,喇叭音信皆无。偶尔出声,全是丝丝拉拉的拉鸡脖子的声音。我有些慌张,心想,决不能在高老太面前出丑,老人家虽然脚小,但走路频率异于常人,平日里爱东家走西家串家长里短唠个不停。当然也是工作需要——她是居民委的主任。我伟大的发明和产品失败一事若被他讲出去,那可丢不起人。于是赶紧出门接室外天线。天线是早就准备好的,几根铁丝弯成雷达形状,用我的鱼杆树起来。天线刚接好,天空飘起小雨。真是乱上加乱。下雨影响电波的接收。左扭右拧还是不出声。拍两掌也未见起色。岂料,淅沥的雨中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轰隆一声,一个响雷炸开,眼前火花乱跳。吓得我后退两步,定睛一看,我费尽心机的产品顷刻变成一堆冒着蓝烟的焦糊的废物。
清脆的雷声,又无情地把我从物理学家的梦中震醒。我有些惆怅和苦恼。正巧,当时赶上《毛泽东选集》五卷出版,全校师生举行“迎宝书、继遗志、树理想、展宏图”大会。每个班级一本宝书,用红彤彤的绸子包裹着,班里选一名根红苗正、三代以上都是贫农的学生上台来请。我是享受不到这样的殊荣。不想请回“宝书”后还要进行赛诗会。主题就是围绕迎“宝书”抒发宏伟的革命理想。班主任不知为什么格外开恩,几天前把这光荣任务交给我。我受宠若惊,点灯熬油张狂了两个晚上,也没有写下任何诗作。憋得受不了,找出一本《毛主席诗词》。没想到真的开了窍,一时间文思泉涌,写下一组词。
《十六字令-喜迎红宝书有感》
书,
毛泽东选集五卷。
红宝书,
万道金光闪。
书,
毛泽东选集五卷。
红宝书,
温暖我心间。
书,
毛泽东选集五卷。
似灯塔,
前程多灿烂。
我趾高气昂地踏上台去,满含深情地朗诵我创作的古典式大作,与其他朗诵者的作品不同,没有司空见惯的光荣啊、伟大呀、正确哟的叹词,只觉得目光如炬、牙关紧咬、怒发冲冠、气吞丹田,声音洪亮,铮铮有金属声。掌声雷动,几乎把我掀下台去——我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之后,上学路上总能发现一些小丫头片子对我或暗中指指点点或趁人不注意对我挤眉弄眼。上语文课老师还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甚至贴在板报上。这两大资本使我得意了半学期。后来顺着这条线一想,突然觉得我是一个当作家的材料,而且极有可能是一个大作家的材料。于是又下了决心,坚决学文科。
再后来我又跟大哥学英语。没记住几个单词就被第一课“累死一万”吓得去钓鱼。后来大哥因苦学英语成了著名的外交官,而我则依旧为衣食住行及孩子的入托而四处磕头。
费了几晚工夫,薄薄的歌本翻的稀烂,那首记忆中的歌还是没有出现。我更恨那根“台柱子”,恨她欺骗了我。我冥思苦想,走火入魔似地回忆那首歌的每一句歌词和每一小节旋律甚至演唱者对“时候”的“候”的滑音处理。越想越模糊,模糊得连我自己都怀疑那天是否真的听过那首歌,是不是从梯子上摔下来摔晕了头脑产生的幻觉。可能是思想过于集中,我左眉骨的伤疤隐隐作痛。疼痛使我顿开毛塞,为什么不写封信去广播电台问一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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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人民广播电台回信了。
牛皮纸的信封里只有两张稿纸,根据我提出的在众点播节目的大致时间和我提供的“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的歌词判断这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插曲《怀念战友》,并注明演唱者是长影乐团的男高音歌唱家李世荣。这位编辑或是记者显然是被我的真诚所感动,在信的另一页写下了歌词。而且,为我在下一周日的听众点播节目里点播了这首歌。我欣喜若狂,来个常青指路,和刚进门的历史老师撞了个满怀。老师的讲义散落一地,眼镜也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那天放学没有直接回家,给老师修眼镜去了。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台柱子”。我把她截住,告诉她她欺骗我,说什么《五朵金花》中的歌,简直是狗戴嚼子——胡勒。“台柱子”也不示弱,单眼皮又跳了两下,说你打听那么歪的歌干什么?我没骗你,就是稀哩糊涂听过,记得像是《五朵金花》的歪歌。我一惊,感情这丫头心里还挺复杂。那时在我家乡,“歪”字可不是什么了好字眼。与今天人们把发生性关系叫做“干那事”是一样的意思。对通奸乃至自由恋爱等都视为“歪事”,我们十三、四岁的时候,正处于两性敏感的前沿,“台柱子”是红卫兵,觉悟自然高,一定是把这首歌当作下流的黄色歌曲,我想怪不得那天她吞吞吐吐。好在我已找到朝思慕想的歌,并且星期天还能再听一次,对“台柱子”所谓的“歪歌”理论和打破了老师的眼镜也就不予计较,美滋滋的颠回家去。
乐极生悲。我苦熬苦盼地熬到星期天,居民区停电。我家的交流收音机瘫痪了,去同学家也来不及,又没有半导体收音机,自己好不容易装配的一个还被雷电烧成一堆废物。我心里好恨,在街上无目的地走。走了很久,渐渐平静下来,仍旧猜测不已。这首歌是谁作的呢,演唱者李世荣现在还唱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依旧对《怀念战友》着迷。一天竟然在收听辽宁人迷广播电台时发现他们也有听众点播节目,看来天无绝人之路。我就写信,一封一封地寄,一次一次地听,依稀记得在辽宁台吉林台点播过十几次。也终于学会了全歌。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她的时候,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白杨树下住着我心上的姑娘,当我和她分别后,好像那都他尔闲挂在墙上。瓜秧断了哈密瓜依然香甜,琴师回来都他尔还会再响。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象那雪崩飞滚万丈。啊,亲开的战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和蔼的脸庞;啊亲爱的战友,你也再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
舒缓悠扬的旋律飘起,浑厚圆润的男声响起,如绿蒙蒙的春雨中情侣的悠然散步,如皎洁的月光下好友的对床夜语,如老母对即将远行的儿子的千万叮咛,如哺乳婴儿的母亲眸子里透出的慈爱光辉。歌声从遥远的冰山深处幽幽飘来,带着战士的热情和理想,云一样纯净,冰一样晶莹,雾一样轻柔,穿透听觉器官直达心灵深处。忽而旋律急转而上,奔放、宏伟、大气磅礴。炽热的感情演绎犹如雪崩,呼唤中透着悲愤,怀念中透着不屈,哀痛中含着崇高和坚定。没有期期艾艾,没有娇柔做作,像暴雨过后汹涌洪流,奔腾着粗犷,承载着豪迈,澎湃浩荡,狂放不羁。如泣如诉,长歌当哭。歌唱者极富魅力和感染力的声音以及娴熟的演唱技巧把词曲演绎得如颂如歌,如诗如画,如初放的花蕾,如少女顾盼的眼神。
于是我又迷上唱歌。那时刚上初中,正处于青春期的变声阶段,声音有些像刚学会啼鸣的小公鸡。我不在乎,上学路上唱,放学路上唱,课间休息唱,吃饭时忍不住也忙里偷闲地挤出两句。妈妈说吃饭唱歌将来找傻媳妇。我可不管找不找什么傻媳妇,还是曲不离口。当时对以后找什么样的媳妇没在意,却因唱歌被教导主任批评了一顿。事情起因是这样的。上完间操回教室,唱了几句,被从教师里走出的教导主任听见,似乎是不满意瞅我两眼,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罪名是唱黄色歌曲,与台柱子下的定义相同。我解释说不是黄色歌曲,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插曲。主任不信,说是我都听见了,什么姑娘姑娘的。就是黄色的,不是黄色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歌词?反正我没说通他,还是被他批评一顿,窝火得很。
现在想来,主任一定是不知道有那么一部电影,当然更不知道有那样一首“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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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次听这首歌,感觉除李世荣的演唱之外,其他演员对歌曲的把握和处理或是过于做作,或是过于直白,或是随意发挥,词曲所蕴涵的内涵和主题应该表现出的震撼几乎没有,像弊脚的画家把黄山松的遒劲变成豆芽菜的孱弱,苍白空洞,玄虚无奈。使我不忍卒听
这是我的一段听歌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