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主任
W主任
盖生
W主任是个很和善的白白胖胖的长者,说话慢条斯理。据说,在民国末期的一个不怎么规范的大学读过几年,以前一直在地区教师进修学校任教,算作是有一定资历的,所以师专一成立了就调过来当系主任了。实事求是说,W主任还是有一些学问的,对学界的情况比较了解,也算知多见广吧。而且,在聊天中,往往不乏一些闪光之见。但是此公较懒,满足于聊聊天,吹吹牛,述而不作。他那个副教授,是靠一篇发表在本校学报的文章评的。不过,那篇文章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创见,但是还颇显实力,文笔很好,也确实有些想法。只是所论问题不大,思考也有待于深入,而这些,却足以说明如果在大学校,用点功,此公还是可能做成一点学问的。
这个学校原来是地区师范学校,是恢复高考后提格为大专的。学校提格人未必都提格,可以说,全校百十多号教员没有几个是研究学术的。年长一些的,大多数靠刚刚去过的大学校进修,凑成的一本讲义照本宣科;年轻的,是因为刚从大学出来,讲课主要靠依稀可辨的印象,和读书时发的几本参考书。他们的主要业务其实是喝酒、玩麻将,再就是随时捕捉学校领导的行踪去套近乎,以寻找上学校机关干点啥的机会。这些,实际是存在前因后果的:不喝酒,怎么能有人脉?没有人脉怎么能干上点啥?不搓麻,怎么能名正言顺地给应该点的人点炮?不点炮人家有好事怎么会想到你?在这一点上,年轻人比起前辈们可大方洒脱多了。有的老人家,一分钱恨不得掰开两半花,还指望他们点炮?难怪有一年学校领导一狠心,设个岁数就一刀把他们都切下去了。当然,这是后话。
据说,这里“文革”期间派性闹得挺厉害,后来,以前留下的积怨又在新的利益中发酵或重组,于是,学校来说分为几派,系里而言分成几伙,所以刚一去时,还真有些叫人无所适从。W主任虽然是系里一伙的头,但是毕竟还有几分长者风度,一般还不至于随时随地跟对立面都剑拔弩张的。别人就不一定了,有的就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关注对手们的一举一动。诸如,谁和谁说什么啦,谁上谁家了,从几点到几点;学校传达了什么新精神,谁谁们有什么反应啦!等等。当然,对自己一伙的是另外一番的样子。先我一年来此的学兄曾这样描述一位W主任的追随者,堪为经典:“每当系里开会,W主任在前面讲话,L先生总是把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悬着鹰钩鼻子,目光直视,面露微笑,对W主任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心领神会般地频频点头。”还有两位老者更有趣,每当W主任宣布什么事,话音还没落,这二位老人家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一举,一副毋庸置疑又不屑与异议争辩地表态:“同意!”
其实,这些老先生们所以甘当应声虫的角色,也有苦衷,多是出于生存策略的考量。因为这些人都或是刚刚从中专过渡过来,或是从中学、机关调来的,还没有建立起大学意识,尤其是对自己所承担的课程一般还都心中无数,因此,为了饭碗,为了义气,对己方的首领只有两个字:紧跟。在这个意义上,W主任的长者风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建立在众多追随者无条件崇拜基础上的自信。正如一些容貌姣好的青年女教师喜欢在他面前撒娇使嗲,而他一向报之以宽厚、纵容的微笑一样。
老先生一向节俭,所以在系里第一次办班挣了好多钱,学校也没有干预如何分配,W主任竟手足无措了,在犹豫半年后,学校才回过神来,一声令下,大部分都拿走了。人家有的系,则大多数下发了。这就叫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也就因为钱的事,系里的阵线重新排列组合了。但是无论如何,他的长者风度一直依稀可辨。只是在退休前,形象有些自我贬损,可能是因为习惯于被人众星捧月般的崇拜,意识到将人走茶凉吧,所以常常抓住一切机会发表讲话,一讲就是半天。前几年回A城,遇见过,聊过几句,此公还似乎很关心学界情况,问我最近理论上有什么动向,其实,这不过是表示自己曾经是“槛内人”,如今也不算落伍罢了。就是他在任时,也不过是出去开了几次会,见过或知道几个学界名流而已,由于自己从来就没有发表过东西,并没有与人家对话的资本,所以根本就没有真正进入过学界,更何况已经退休多年?这种人其实也挺可怜,一辈子装学者,在小地方的小学校偶尔卖弄卖弄,譬如道听途说来的名人趣事、新的名词术语或前沿理论等等,可能还有一点听众,听几次,发现还是那一套,也就敬而远之了。不过此公与我,虽算不上深交,倒也没有什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