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庭院
旧日庭院
胡同之趣
当我头顶刚刚超过床边,对村里许多事情还没有多大印象的时候,父母亲有感孟母三迁,我们举家用三马车从三合老家搬到了红街村一条狭小而破旧的胡同里。胡同长不过百米,路面坑坑洼洼,由大大小小的石头铺成。石头经过数百年的时光,无数人的踩踏,却也早已磨得精光。胡同宽约三米,两边是高低的土房子。墙面裸露着土坯,雨水一冲,墙皮窸窸窣窣地往下掉,但也正因没有保护层而盖得严紧厚实,轻易不会冲塌。胡同里住的是名副其实的一大家子,都姓李,所以叫“李家胡同”。
若要进到姥姥家,需穿行数条胡同,胡同首尾相接,千折万曲,足足让我记了仨月才捋顺清楚。每个转弯处都有他特殊的画面:首先看到的是池平大池,池中有几棵大树,水上漂着的浮萍与池中的青蛙很是热闹,常有小孩钻过下水道游走到池中捞些小动物,但淹死人的事情也传出了不少,所以我是不曾去过的;第二个弯口有一颗粗大的梧桐树,树下我曾捡过五块钱,高兴了好几天;第三个弯最好玩,一家房子的地基突出在外面,很高,每次都要求母亲扶着我从上面战战兢兢的走过。地基磨得平滑而干净,头边坐着几个老头老太,夏季乘凉,冬天晒太阳,一直坐着就是了;拐过这个弯也要进入“李家胡同”了。被岁月磨光的石头在我的脚下变得可爱又好玩,就像过河要踩着石头,踩不着还要重走。
通往月台院有个大门楼儿,门口立着一对石椅,椅背上雕着狮子头,后被文物商贩千元淘走,众人皆感惋惜。木制的楼门也有了日子,冒着青苔,顶上的瓦片缝里生出不少蒿草,倒七趔八。两边的门楹上,几个红漆写的字早已模糊不清了。入楼门,走几步,拐转处又有一个失去了门扇的小门口,只有门框框尴尬的呆在那里,倘若下雨,就有坍塌的危险,这是进到院子的最后一道关。从院子中央的五个台阶上去,方才进到屋里。
一路走来,与曾经的宫廷御苑颇似,听起来煞是费劲儿,但走起来的确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乐趣。
月台之思
姥姥家是一个人口庞杂的月台院,姥爷和院中的另外四家弟兄是叔伯兄弟(都已经搬走了)。至于为什么姥姥家住的是月台院,困惑之外我也一直在寻找缘由?
后来,大人们提到过,月台院是清朝前期更乐村巨富李廉溪的住所。李廉溪,(人称李老廉)的府第包括池西巷油坊(现为磨坊)到老爷楼的街以北的三道街和下街巷李家胡同。听说把各房门上的吊环拧下来,就够其子孙们一辈子的生活费用。何为月台院?主房地基高于其他配房许多,主房前筑一高台,三面皆有台阶登台,曰月台。传说李老廉在大庙看戏,拥挤中被一年轻人踩了一脚,便对其大声斥责。年轻人不知深浅的回敬:“你要是在你家,我还能踩了你的脚?”老廉很生气,回去后就在自家的月台上搭了一个戏台,并请全村的乡亲都来看戏,只不准年轻人入门,其院、台面积之大,尽可想象。
从下院(以台阶为界,分为上、下院)顺台阶上去,面对的就是堂屋。堂屋明显还留着晚清味道,门高窗小,一律是雕花的木框。最具代表性的是门前的两根柱子,立在两尊雕有花纹的石墩上,柱子上的红漆痕迹斑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我不禁想起故宫的石龟,朱红的柱子,金砖碧瓦,将故宫的富丽堂皇与此处相比,内心一阵苍凉,深知此地绝非故宫,现实感突然填满了胸膛。
这些庭院透漏出中国古代宫廷建筑对百姓的影响之深,但凡有这种“曲径通幽处”感觉的建筑,不说别国,在中国也只是有财有爵的大户人家才会住的起吧。土地改革之后,地主被抄家,他们的亭台楼阁也归入贫下农的手中,所以姥姥家总会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屋内的简陋与这种复杂的造型很不相称,就连唯一一个可与这厅堂相配的玉面四方雕花小石桌,也因姥爷不懂行情,廉价卖掉了。
小脚之忧
毕竟年代久远,此院与三合小院相比,破旧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初次踏入,感觉阴森诡异,惊疑各半。它的诡异说不好来自哪里,也许正是西屋。屋内住着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妇人,是母亲的三奶奶。三奶奶同我奶奶年纪相仿,衣着打扮、举止谈吐、身子板里都透着一股封建古老的味道。斜襟青布大衫、算盘扣,白布灰巾裹在头上,黑布大腰裤子也常日不会更换,更为相似的是那双裹足小脚,捣地有声。
听奶奶讲过,她小时候如何被裹脚,如何彻夜疼痛难眠。大人们只管狠着心把一个十来岁孩子的四个脚指(大拇指外)折断,蜷在脚底,再用粗布带子死死地缠上数月,任其在里面腐烂、发炎、红肿,就是不再打开,生怕一次“手术”不成功,被人笑话。曾经就有缠足失败的姑娘终日不敢出门,即便出门也紧挨着墙根走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放脚成万年愁。鲁迅先生常哀怒并举,而我更多的是“哀其不幸”,恻隐有余。可是我却反遭奶奶的嘲笑,“看你那船一样的大脚,这要放到以前,肯定嫁不出去!”这时我就会顺着她反驳,“你的脚也算不上“金莲”,最多算个“铁莲”!”(三寸为金莲,四寸为银莲,大于四寸叫铁莲。)
奶奶数月不洗一次脚,终于有次她要洗脚了,好奇心让我忘记了恶臭,这真的惊到了我。只见她拿着一双厚底青布袜子、剪刀、锥子、针线、盆儿……好一个隆重的“洗脚宴”。她把裹腿带子一圈一圈地拆开,裤腿褶子里住满了灰尘,一拍乱飞。接着又拿起锥子剪刀把脚上缝的严实的青布大袜拆了线剪开,不料里面还有一层棉袜,棉袜里面还有一层年轻人穿的丝袜,包裹的异常严实。我开奶奶的玩笑,“没想到你还挺时尚!”。她就忙着解释,“邻居给了一双袜子,拿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穿,看见年轻人都贴皮穿,我就硬蹬上了。”终于见到了“庐山真面目”:四个脚趾已经完全贴到了脚底,没有知觉,不能动弹,奶奶用刀片将脚底厚实的死皮老茧割掉,方才开洗。洗罢,又里一层外一层地把脚包好。
没两年三奶奶去世了,我们倘若离开这里数日,院子里便蒿草丛生,没有人气,只有奶奶的畸形小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春秋之韵
中国历代天子坐北朝南,以北为上,我们也住进了“上”字的东屋(上东屋),图个吉祥。屋内,青砖为地纸油作幔,中央昏暗的穿衣镜将灰尘悬浮的阳光反射到墙上。墙上贴满了毛主席语录,语录叫人“励志学习、追求真理、讲求科学”。
院中的春秋不同于院外。虽说“毒梨子”(把长,也有称酸梨)、碎石小道、红漆柱子、枯井烂石、梧桐秋雨,这些诗中的景物全都集中到这里,但这种勉强的拼凑,并未给小院增添一份美感,只是稍显拥挤。偌大的梧桐树下映衬着漆黑的小屋,白天还好,一到晚上,我就躲在屋里不敢有大动静,生怕有人敲门。
春天,树叶翻新,鸟叫不止,院子不再死气沉沉。我将一些鸡冠花籽随意撒在花盆里,悉心浇灌,数日之后,果然发芽,长出齐刷刷的小苗。夏天,我们回老家,就把花留给邻居照看,再次返回,花已开得火红,旁的鸡冠花从未长过这么大。秋天,黄叶簌簌的飘落,我们不停地打扫,叶子堆成小山,一缕青烟后化为灰烬。鸡冠花结出密密麻麻的种子,没待我收就脱落了满地,次年,竟长出满园春色,好不热闹。最不喜欢的是秋日下雨,使得院子泥泞满地,凄凄惨惨,一地悲伤。冬日里,阳光似乎忽略了我们,只当中午时分,俩柱子之间会有一缕温暖的阳光射进。我喜欢坐那晒太阳,但一个人独坐时,又觉得漆黑的屋里传出一阵寒意,使得脊背发凉。今天想起,欢乐总是谨慎小心,相反,那种阴森、漆黑、坑洼、泥泞、灰尘带给我更多的是寂廖。
离开至今已隔八年,虽时常念叨,却再没踏进过,我只是偶在梦里回到从前,平日里坐着也会想起那些时光。前日电话里问及母亲庭院如何如何,母亲说,屋子已经漏水漏得不堪,院里只有凄草和梧桐年复一年地繁荣衰败,门糗得开合都很难了。我说那里还留有我们的什么东西吗,她说,没什么了,过些日子就要拆迁。挂掉电话,我一个人呆坐了很久。没留什么想必也不是母亲的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