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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潇潇春雨中(散文)

发布时间:2021-09-02 14:25:34

  在潇潇春中(散文)

  早晨起来,天空依然黑沉沉的。层层叠叠的乌云,还在山城头顶的天上聚集。只有淡淡的天光,在云层的缝隙中透露出来,给朦胧的大地抹上一层模糊的亮色。在一片雾气氤氲的晨光之中,依稀可以看到高耸的大楼、如烟的街树和静寂的小河,一切都似乎还在梦魇之中游离。

  我因为受到半夜惊雷和霹雳的惊扰,在瓢泼如注的大雨的喧嚣声里,从沉沉的睡梦之中苏醒,怎么也睡不着了。虽然有昨天翻山越岭体力透支的劳顿,还有被汗水长时间浸渍导致的四肢疲塌无力,浑身上下充满着酸疼和疲惫,更有因为劳累过度带挈而来的浓重的睡意挥之不去。但是,由于昨夜的雷声实在过于猛烈,惊天动地,震荡寰宇,令人内心惊悚。霹雳也实在太过疯狂,电光四射,火蛇狂飙,着实地瘮人。因而,我还是被硬生生地给吵醒了,忍受着窗外惊雷闪电、狂风暴雨透射进来的恐惧和不安。

  我有一旦惊醒就难以再行入睡、况且不愿意赖床的习惯,虽然一万个不情愿,终归还是爬起来了。起床以后,坐在藤椅上,望着黝黑的窗外,忽然触动了心事,顿时浮想联翩,百感交集,一时难以自己。取出珍藏于书橱中的族谱翻看了一会,心中越发泛起酸楚的感觉,眼睛前面似乎慢慢浮起了一片云雾,终于难以卒读,合起书本,心中浮起一片怅然和悲怆。

  望着窗外,天边渐渐露出晨曦,天空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因为素来有晨练的习惯,为了忘却心底的郁积,干脆出去跑步吧!我从臆想和怅惘中回过神来,心想出去进行身体的运动,从揪心的思维之中解脱,或许是排解心中烦忧的最好方法。

  走出家门,步行到沿河的马路上,在湿濡的路面上开始慢跑,独自享受着山城拂晓时段寂寥广阔的空间。现在,人们大多还在梦乡里酣睡,马路上尚难见到人影,整条大街一片静寂,混沌的天地间似乎只有自己,在微熹的天光、零散的细雨、清浅的涛声、温润的微风交织在一起的氛围之中,独自享受天地间的辽阔和空旷,体念清明时节春日晨曦之中的静谧,任凭思想的骏马在旷阔的天地间自由驰骋,的确别有一番情趣,充盈在我矛盾纠结、情思起伏的心头。

  跑过河边的公路,来到了城东头的东门苑公园。这个新开的公园面积不大,小巧玲珑,却也生机勃勃,显得春意盎然。经过一夜暴雨的洗涤,公园里的花草被雨水浸淫许久,顶着满身的水花,样子似乎有些零乱。但是,远远地看上去,罗汉松的翠绿好像更加清新,乐昌含笑的形态似乎更加柔媚,红叶石楠的色泽也显得更加浓重了。那几株碧桃正在风华灿烂地开着,满树点缀着娇艳的花朵,胭脂一般的晕红让人心动,在鲜嫩的叶子的衬托下格外醒目。只可惜经过一夜狂风骤雨的肆虐,满地水渍中杂糅地铺陈许多红花继木和野山樱花凋谢的残红,落红遍地,杂乱纷繁,再无昨日清馨迷人的芳华,显耀于风姿绰约的枝头。

  在公园的甬道上慢跑,在透着氤氲雾气的绿树丛中穿行,用运动的张力疏散脑中的郁闷,让纷乱的思绪在拂动的晨风中发散,不啻是解脱内心困厄的捷径,一个无奈之中却十分明智的选择。人往往需要经过自我的激发,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然而,刚刚绕公园的外围跑了几圈,天地一下子又显得黝黑而昏暗,四周的空气似乎就要凝固。乌云笼罩着天空,就像重重黑色的布幔在头顶覆盖,而且越积越厚。几声沉闷的雷声,像是在远处的地底下涌起,先是显得轻微而且低沉,逐渐离得近了,变得越来越加清晰。终于,几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在头顶上炸响开来,连珠炮似的狂轰滥炸,裹挟着闪电的光焰,好像要把整个天幕撕裂揉碎。天空中一时间雷霆震怒,电光闪烁,大雨从天上瓢泼而下。瞬刻之间,眼前的景物就被雨水腾起的水汽遮住了。在雨中奔跑着的我,只好躲进公园的八角亭中,一个人坐在被雨水溅湿的长椅上,无奈地看着如注的大雨从天而降,将周围的一切裏入雨帘之中,雨中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糊。

  在公园的外边,是一条宽敞的马路,隔着马路就是一段河堤,河堤上长着葳蕤浓绿的香樟树,刚吐新的嫩枝在风雨之中飘摇,凋落的叶片在空中翩翩飞舞。再过去就是湫隘的平川河,因为有河堤栏杆的阻隔,我现在所处的位置看不到奔涌的河水,只能听到河水冲击堤岸的水声喧嚣。在椅子上长时间无聊地坐着,偌大的公园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听着河边传来的涛声,不免心旌摇动,又牵起了昨夜梦中的情境,在意念流动中苦苦冥想,思绪随着奔腾的河水一泻千里,流向浩瀚的大海,流向遥远的天际。

  今年春天,的确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因为长时间的阴雨和潮湿,心情也变得异常沉闷郁结。恰遇清明节气,正是中国人传统的踏青扫墓祭奠亡灵的时节,本身是一段令人感伤的日子,再加上淫雨霏霏,落英缤纷,流水落花的物象纠合在一起,更容易牵动人的思绪,使人心中遽然地生起万千的情结。

  昨天,我们如同每年的这个时候,赶回老家去扫墓。实际上说起扫墓,按照农村的风俗和习惯,一般讲究尊卑有序,先大后小,要先祭拜祠堂以及整个宗族祖先的坟茔,然后再祭拜自己本房家族的祖先。在此之前,宗族的祠堂已经合族祭祀过了,现在轮到祭祀本房的先祖。我们本房家族祖先的墓地一共有好几个,分别散布在老家的几个山头上。前往祭祀,自然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跋涉,翻山越岭,跨河过涧,走上好长的一段山路,才能陆续到达这些墓地。

  按照老家的习惯说法,这些墓地属于阴宅,是十分注重和讲究风水的。古人通常认为,如果将祖先安葬在绝佳的风水福地,才能给子孙后代带来吉祥和富贵,以至能够实现金玉满堂、代代兴隆的夙愿。按照现时的说法,墓葬风水也是一门科学,是一种使墓地与宇宙中的地气取得和平相处的艺术。在现代的风水学中,强调人与自然环境生气的和谐,所谓的生气是用来解释自然地理环境的,墓地与自然环境生气的有机联系,就是风水学的本质内涵。

  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的祖先才会如此看重风水,敦请造诣高深的堪舆先生,四处勘察,寻龙点穴,确定好风水宝地。然后,择吉再归葬先人,使其有一个能够永生安息的地方,尽享天地之精华,山水之灵气,以求瓜瓞绵延,子孙显达。因而,一般人家的墓地,都散落在崇山峻岭的胜地要津,显然是经过风水先生认真堪舆一番的,应该都是风水不错的所在。

  由于墓地分散在各个地方,所以到达每一处墓地,必然要先拔除四周的杂草,整理墓坪的周边,然后在墓堂前摆上祭品,燃烛焚香,敬酒鞠躬,烧纸鸣炮,依照惯例虔诚地祭奠一番,缅怀祖宗荫德,追思先人功绩,祈求祖先庇荫后人,保佑后代富贵平安。

  每年在这个时候,我都会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祖宗的敬仰之情。我们的先祖,作为客家的一个支系,本为中原清河一带的郡望,为了躲避当时的战乱,免遭遍地狼烟生灵涂炭,从自己的发韧之地,走过数百载风雨,历尽千万重沧桑,数度迁徙,一路南来。他们艰难跋涉,筚路蓝缕,手胼足胝,开拓进取,其中经受了多少艰辛和苦难,付出了多少心血与汗水。终于在这里落地生根,繁衍生息,螽斯衍庆,宗支藩盛,成为当地望族,创造了厥功至伟的业绩。他们以自己的坚忍和奋发,让后代得到绵延不尽的福泽,足以使我们心中升起无限的景仰,给予我们深厚广博的传承和启迪。

  我们肃立在祖先的墓碑前,认真地瞻仰墓碑上镌刻的文字,似乎要从沧桑漫漶的文字中间,探寻先人的印记,寻找他们精神的真谛,借以培育我们的浩然之气。然而,其中能够显示的信息,却是那样的模糊,那样的简约,那样的缥缈和遥远。

  记得在我小的时候,随父母和叔公到祖墓祭祀,每当他们看到墓碑上的内容,常常会心生抱怨,诉说自己的疑惑和不解,发泄心中许多的无奈和不平,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为在碑文的记载中,我们可以从中体认到自己家族的历史,前几代的祖上原本是极为兴盛的,人脉蕃盛,子嗣众多,虽然社会地位不是特别的显赫,但也曾经衍生出繁荣兴旺的气象。不知什么原因,到后来却显得有些廖落和低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先人们在堪舆墓地时出了差错,没有找到旺势的风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造成一度家道中落?这便成了父亲他们感到十分困惑的地方。

  根据族谱的记载,以及上辈人的传说,在上一个世纪初的民国时期,我的曾祖父在我们的家乡,可以说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他睿智大胆,为人正直,疏财仗义,在宗族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大凡宗族中需要对外交往,或者出面公断议事的场合,都需要请他出面处理,才能赢得较为完满的结局。有关他的许多奇闻轶事,极富于传奇色彩,被族人多年来一直传为佳话,至今老一辈人对此还时常津津乐道。

  比方说,有一年的初夏时节,本县的土军阀、(上)杭武(平)两县独立旅旅长钟绍葵,有一天他派了手下的两个兵丁,闯进我们所在的村子里收税。到了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一个叫“船告”的自然村,到各家各户收完税以后,强行要到一户人家用中餐。这家人万般无奈,只好倾其家中所有,招待他们吃了饭。可能是对这家人的酒饭不太满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两个兵丁走了以后的第二天,突然一队人马开进村子里来,说是昨天的两个兵丁没有归队,肯定是被这家人给暗害了,硬是要这家人必须把兵丁和枪给交出来。

  当时国军说丢失了两个人和两条枪,说起来是何等的大事情! 弄得全村的人都不知所措,虽然心里根本不相信这是事实,但是都吓得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喘一声大气,只晓得低声地解释,小心地赔着不是。

  这队人马蛮不讲理,也不管你三七二十一,便将这家的当家人,用粗麻绳五花大绑捆了,吊在樟树潭边的大蕈树上,用皮鞭子拼命地抽打,弄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两眼翻白,气若游丝。他们硬是逼着他承认藏匿了这两名兵丁,要他立即将人和枪交出来。

  大家一看就知道,这明明就是讹诈,目的是为了敲诈一大笔钱财。一个普通平凡的庄户人家,只要看见拿枪的土匪,就会吓得胆战心惊,唯恐躲之不及,谁还有胆略去惹事生非、藏匿兵丁?这岂不是天方夜谭?但面对这样一个公然的敲诈,实在又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好恳求他们暂且先放人,然后允许宽限几日,等到二百块大洋凑齐后送到兵营里去。

  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处于急火上房火势蔓延的当口,所以还会想起拖延的办法,作为权且之计,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钟绍葵手下的兵丁们,经常实施这种讹诈勒索行为,通过这种方式筹集军饷,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在周边地区经常有所风闻。就在前年的冬天,这种拙劣的戏码,曾在我们村子上演过一回。

  那是前年腊月的一个凌晨,我们族中的一个姑娘就要出嫁,而且刚好嫁到钟绍葵的本村,也是姓钟的一户人家。按照我们当地客家人的风俗习惯,姑娘出嫁一般都选择在凌晨时分,在经过梳头、牵斯人、过米筛,到祠堂里祭祖敬宗,祷告宗祠社庙,辞别爷娘和亲友,进行“哭嫁”等相关仪式后,来到了祠堂门口的大坪里。正准备将姑娘扶上大红轿子,由迎亲的队伍吹打起来抬往夫家的时候,突然发现停放在坪里的八抬大轿上,竟然覆盖着一张比桌面还大的红纸,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斗大的“钟”字,旁边还写着一行隶书字:“杭武独立旅旅长”。在大红花轿的四边,各站立着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在轿子的前面,站着一个中尉官阶的人,在那里耀武扬威地宣布: “奉钟旅长训示:自今日起,凡境内所有举办嫁娶婚事的人家,必须如数缴纳婚姻嫁娶税三十块大洋。否则,一律不予放行,不准坐轿出嫁。”

  众人听了一下子就懵了,天下那里有这种道理,姑娘出嫁还要收婚嫁税,哪里来的王法呀 ? 真是莫明其妙!宗族中的人一看不好,这是故意找茬!是要给我们姓氏宗族难看呢!连忙上前又是递烟,又是敬茶,反复说好话求情,但是这家伙干脆来个油水不进,说是不缴纳这三十块大洋,就是不让开道。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啊,一下子那里去凑钱?大家急得抓耳挠腮,一时间乱作一团,人家可是有枪的呀!

  幸好有人的脑筋比较灵活,突然想到一个人来。此人是本宗族的骄傲,名维烈字焕光号永明先生。其时正在北平中国大学国文系读书,是武平上赤张姓由宗祠烝尝襄助学费唯一的大学生,因为正逢学校放寒假,前一天刚从北平辗转回到家中。

  他此时尚在睡梦之中,听闻竟有此等怪事,感到不可思议,怒不可遏。他连忙披衣起床,赶到祠堂门口的大坪里,与那个中尉军官模样的人交涉。但是,那个人借口回去不好交差,还是百般刁难,许久不答应让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情急之下,永明先生只好要来笔墨纸砚,也用整张红纸写下了比斗还大的一个“张”字,旁边注明“中国北平大学”,叫这个军官拿回去交差。那人见势不妙,自觉理亏,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才悻悻地喝令士兵撤走了。

  经过如此的百般折腾,直到第二天早晨,等到太阳已经从东山头上升起,经历了一番惊吓和波折后,姑娘才坐上轿子出嫁。按照农村通俗的说法,耽误了出门的时辰,惊扰了喜庆的氛围,一生的婚姻和生活难得幸福。好在承蒙祖宗荫庇,姑娘洁身懿行,出嫁后才没有出什么大事,得以传宗接代和安度一生。但经此次打击,早没有以前大家闺秀的做事风范,一生都变得谨小慎微,在惶恐不安之中过日子。

  因为有过前面的这番经历,也因此获得了此前处理这类事态的“经验”。所以在如此的紧急情况下,宗族的父老兄弟被召集起来,大家共同商讨应对之策。经过通宵达旦地讨论,最后商量一致的结果,即是将宗祠公尝上的全部积蓄,以及各家各户的捐款加起来,也不可能凑足这二百块大洋。出于万般的无奈,只好派人前去军营交涉,据理力争,说明这两名兵丁不可能在村子里丢失,要求减免赔偿的数额。

  这明摆着是一招险棋,在当时军阀混战、兵患猖獗的战乱时期,与这些当兵的人讲道理,等于是与虎谋皮,弄得不好没有摸到老虎屁股,自己却被老虎给吃掉了,绝对是隐藏了天大的风险。一旦惹怒了这些兵痞恶棍,关你起来打你一顿算是小事,甚至一枪就可能要了你的命,还叫你根本找不到申冤的地方。

  但是,囿于当时整个宗族的经济条件,根本无法筹措到二百块光洋,与其让土匪兵找借口前来血洗村子,任意烧杀抢掠,不如冒险前去说明情况,恳请求情,或许可以用自己的诚意和苦情,求得土匪的恻隐之心,适当减轻其所勒索的金额,或者能够宽限交钱的时间。虽然,这只是手背上把脉 --- 根本没有把握的事情,但根据当时急迫的情形,病急乱投医,也是无奈之中的应急之策。

  经过宗族耆宿父老们反复权衡和考虑,大家一致决定:委派宗族中胆大心细、能说会道、善于应变的人选,前去与钟绍葵的部属交涉,赢得最后一线希望。这个天大的使命,当仁不让地落到曾祖父的身上。

  他毅然决然地临危受命,决定单刀赴会,独自打点好行装,事先进行了一番悉心的准备。然后,辞别到村外送行的众位宗族亲友,步行五十多里地,冒着生命危险,只身来到了匪巢 --- 位于本县岩前镇老街对面的钟绍葵独立旅的司令部。

  只见占据整条街的半边村子,这里全是钟绍葵驻扎兵丁的营地,周围矗立着一大片的深宅大院,屋宇巍峨,鳞次栉比,气势森严,杀气腾腾。围绕着整个兵营,炮楼雄峙,碉堡高耸,虎视眈眈,如临大敌。大门口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挺身肃立着站岗放哨的兵丁,在那里耀武扬威,透露出萧杀可怖的氛围,整个匪巢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老虎,令人不寒而栗。

  钟绍葵何许人也?他是民国初年闽粤赣边界的风云人物,从地痞流氓发迹的土著军阀。据说,当他十三岁时,便随其父在岩前墟的当铺里读书,兼学经商理财。在一天深夜,三个土匪突然闯进其当铺进行抢劫。钟绍葵少年大胆,从隐身之处悍然出击,断然用土铳击毙捆逼其父的一个匪徒,其余两匪吓得屁滚尿流,仓皇而逃,一时成为轰动周边的奇事轶闻。当他十七岁的时候,又决意枪杀了一个与他家有点矛盾的曾姓妇女,一下子声名大震。从此他的心狠手辣和恶贯满盈,传遍邑里,威震四乡,让人闻风丧胆。

  随后,他从纠集心腹枪杀保安团士兵夺取两支驳壳枪开始起家,拉起了绿林武装,逐渐称雄武平县南部各乡镇。最后依靠镇压农民暴动,兼并地方武装,进攻苏区,袭击红军,渔肉乡里,无恶不作。最后,钟绍葵部已扩大到二个团十九个连。民国21年(1932年),他投靠广东军阀陈济棠,被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三军新编独立第一旅,钟绍葵担任旅长,成为称雄闽粤边界、割据闽西的主要地方反动武装。

  钟绍葵罪恶的双手,曾经沾满了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的鲜血。多次率部进攻武北、武西苏区,攻打工农武装,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先后烧毁民房1000余间,杀害游击队、红军和人民群众1000多人,给苏区人民造成巨大损失。民国17年(1928年)春,共产党员李长明打入钟部进行策反工作,身份暴露后,钟绍葵派兵将李长明的房子烧掉,抢走了他的所有财物。民国23年3月13日,钟绍葵的便衣队在永平枫树岭,伏击由中央军委总司令部参谋处长许卓带领的中央红军总部检查团,六名干部战士全遭杀害。

  民国24年{1935年)2月24日晨,钟绍葵率部骚扰苏区,在长汀濯田水口小迳村,将护送瞿秋白等人的福建省苏维埃政治保卫局队人员包围,邓子恢突围脱险,何叔衡中弹牺牲,瞿秋白、张亮(项英妻)、周月林(梁柏台妻)等被俘,后来瞿秋白在长汀县城西罗汉岭英勇就义。民国26年,钟绍葵因俘获瞿秋白有功,进入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将校班学习,得到蒋介石亲自接见,并授予少将军衔和“中正剑”。民国27年春天,钟率部投奔粤军余汉谋部,任少将参谋。当时的福建省当局,非常忌恨钟绍葵投靠粤军独霸一方,恃强凌弱,渔肉乡里,敛财抗税,桀骜不驯难以驾驭,于同年4月,派省保安处副处长黄苏中将,设计将其秘密处决于上杭县监狱门口。

  但是,黄苏要想在钟绍葵发迹的大本营立足,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多人当时就断言,黄苏肯定没有好下场。事实就是如此,就在钟绍葵在上杭被乱枪打死的第三天,黄苏率领手下浩浩荡荡进驻武平,得意忘形、趾高气扬地去武平县城公布钟绍葵的“罪状”,宣布处决他的“十大理由”,在返回上杭的半路上,被钟绍葵的老婆带人打伏击干掉了。

  当然,这些真实的故事,都是后来才发生和演进的事情,其中经过了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在这里只是顺便交代其梗概,让大家有一个粗略的了解,属于题外话。我的曾祖父前往交涉的时候,钟绍葵如日中天,气势日盛,正处于飞黄腾达的上升时期。

  这天上午九点钟,接到外面马弁的通报,钟绍葵的心腹军师刘香亭心中大喜,窃以为只要自己略施小技,使了一个敲山震虎的计谋,就让住在山旮旯里的上赤村张姓宗族,吓得胆战心惊,乖乖地将二百块大洋给送来了。他心中有数,对于通过讹诈筹集军费这种小事情,在一般的情况下并不需要禀报钟绍葵旅长,只要他刘大军师出面,就可以随便搞掂了。刘香亭知晓自己在钟绍葵心目中的份量,自己是他父亲多年的挚友,是奉其父亲之命过来护佐钟绍葵的,一向得到他特别的器重,可以说是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这会儿,曾祖父在卫兵的引领下,进入了钟绍葵的司令部,来到刘香亭所在的府邸。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之中,只见刘香亭斜坐在屋子中间的太师椅上,戴着一顶瓜皮帽,手里拿着水烟壶,吊着一双三角眼,面若冰霜地瞪着面前这个乡下佬俵,老半天一声不吭。曾祖父见状,连忙上前向其鞠了一躬,大声地问好致意,呈递上作为见面礼的一大包上好烟土,这还是几年来放木排下潮洲时,自家花钱用心积攒下来的。

  刘香亭见状,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示意手下的人在旁边摆上一张椅子,让曾祖父坐下,吩咐递上一杯热茶。他眼睛斜视着,向前略微倾了一下身子,故作客气地问道:“你是上赤张姓的亲戚?怎么样,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我们的人和枪找到了吗?”

  曾祖父:“刘军师大人,我受本族父老兄弟的委托,今天就是特意前来拜访,商讨这个事情的。我们张氏也是中原贵胄、当地望族,讲究礼义廉耻,做事情从来不会造次,都是老实规矩的作田人家。这次你们的军士走失,不管其是否真实,或者他们走到那里去了,都和我们没有关系的。我们都是良民,绝对不敢冒犯钟旅长,也不敢欺骗你刘军师、刘大人的。”

  刘香亭佯怒道:“噢,你这样说话,难道我们要讹诈你们吗?把没有发生的事情强加在你们身上?我们堂堂的国军部队,肩负着保境安民的重大职责,会和你们这些小老百姓过不去?岂有此理!”

  曾祖父:“噢,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军师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你们的军士走失,可能是年轻人贪玩,躲到什么地方耍乐子去了,暂时还未回来;或者是走到半路迷路了,没有及时赶回来,怕你们当官的责罚,所以暂时躲起来了。那天他们进来收税,离开村子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他们离开的呀。我说的话,句句都是实话,绝对不敢哄骗刘军师,要不然你们可以派人向其他姓氏的亲戚了解,叫他们也做一个公证。但是,话还是要说清楚,这个事情真的和我们张姓梓叔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们有证据证明,确实是我们张姓的人把那两个军爷藏起来了,我们愿意加倍接受军师的责罚。我说的都是实话,请刘大军师明察!”

  刘香亭冷笑一声:“哼,我看你这个人就不老实!伶牙俐齿,强争好辩。哪我问你,我们的人会跑到那里去?你有什么办法帮我们找回来?”

  曾祖父:“不是我好争辩,我所说的都是实话。这两个人到底会去那里,你们更有可能知道,周围方圆百十里地,都是你们的驻防地,你们再耐心去找一找,也许明天就可以找到了。我们可以协助你们找人,一有情况马上报告。至于找人的经费,我们将竭尽全力襄助。这几天父老兄弟反复合计,变卖宗祠烝尝山上的竹木,东拼西凑,最多只能筹集到五十块大洋,估计今天晚上可以勉强凑齐,我们明天立马送过来。”

  刘香亭的心里暗暗佩服,知道面前的对手不同凡响,道理圆通,礼数周全,把话说得天衣无缝。自己本来就是有意栽赃,理屈词穷,也懒得多费口舌,多说于己无益,干脆来个蛮横无理:“我说人就是你们藏起来了,你们不许抵赖,必须马上给我找出来! 二百块光洋一块也不能少,限你们两天之内必须交出来!”

  曾祖父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刘军师,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怎么毫无凭据,没有一个来龙去脉,就平白无故,捕风捉影,硬说我们藏了你们的人呢?难道世界上没有说理的地方吗!我们诚心实意,过来向你说明情况,想把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们就这样强压硬拗吗? 究竟还讲不讲王法和道理?”

  刘香亭装着勃然大怒,把手里的水烟壶往八仙桌上用力一掼,将桌上的茶杯震落地下,弄得茶水四处迸洒。他拧着脖子大声喝斥道:“你跟我讲什么王法?我告诉你,我就是王法!我就是道理!你这个刁民,竟然敢在这里胡说八道,你有没有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我看你是不晓得我的厉害!来人,把他拉到外面吊起来,饿他三天三夜,看他还敢不敢如此嘴硬! ”说罢,故意甩手而去。

  刘香亭手下的卫兵们,如狼似虎,一拥而上,将曾祖父团团扭住,用粗大的绳子将其捆绑起来,押到兵营大门外的侧门边,吊在了离地面八尺高的屋檐下。曾祖父遭此刧难,义愤填膺,气得破口大骂,但却根本无济于事。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任由事态发展。

  过了许久,已经临近中午时分。可怜曾祖父被吊在屋檐下,荡秋千似地晃悠着身子,浑身痛楚,口干舌燥,心里真是非常窝火 ! 好在平时练习了武功,身体素质和耐力都比较好,否则,早就该晕倒了。

  曾祖父被吊在空中,处在比较高标的位置,可以清楚地观测到周围的环境。这时候,厨房那边正在烧火做饭,一阵阵的香味随风飘过来,令人更加垂涎欲滴,倍感饥肠辘辘。不一会儿,钟绍葵腆着大肚子,领着几个人往食堂那边去了。那个瘦猴一样的军师刘香亭,也屁颠屁颠地跟在旁边。想必是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他们还有接待呢!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客人。这群吸食民脂民膏的恶棍,靠敲诈勒索起家的混蛋,只顾自己大吃大喝,将人吊在屋檐底下,竟然不理不睬,泰然自若,好像是没事的人一样。

  也就在这个时候,被吊在空中的曾祖父,看到有一个人从食堂出来,往旁边的一间小屋走过去,好像是到里面去解手,那里应该是一个厕所。从空中仔细看过去,可以发现厕所的墙壁上方有缝隙,还透着一点点光线。看来这里原来是一个窗子,可能是后来才封堵上的,说明其中肯定是透空的。厕所的外面,是一片荷塘,旁边有一条小路,一直通往广东边境的方向。如果不是被吊在空中,真的很难发现这个秘密。

  曾祖父观察到了这一个情况,一下子动起了心思,他的脑子马上活络起来,心里慢慢地拿定了主意。事不宜迟,必须马上开始实施!他瞄了一眼倚在墙角边上的看护,这两个兵士显得百无聊赖,正在眯着眼睛打瞌睡。也难怪,初夏时节的天气,最容易让人犯困。曾祖父突然间挣扎起来,大声地哼出声来,两个看守被惊动了,连忙问:“你不老实,想要干什么”?

  曾祖父连忙向他们哀求道: “两位老总,人都有三急,我现在内急,肚子很痛,你们行行好,放我下来,让我上一趟厕所,好吗?”

  两个看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又摇了摇头。他们起初并不答应,就说:“你自己忍一下,我们不敢放你下来,长官知道了,会责骂我们的。”这两个当兵的看上去也是穷苦人出身,人还是蛮老实的。

  曾祖父与他们软磨硬泡,轻声地哀求他们说:“我只是去上一趟厕所,又不可能逃走,我也不敢逃跑呀!你们手里不是有枪吗?就是跑也跑不过你们枪里面的子弹,逃跑不就是等于送死吗?”看他们两人还有些迟疑,他放低了声音说:“两位老总,我的衣衫角上还有四块花边(光洋),你们俩人拿去买菜打酒喝,反正我今天被抓起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是活,还能不能捱到明天,也许可能再也用不上这个钱了。”

  这两个兵丁听他如此一说,对他的处境确实有点同情,便放松了警惕,认为四周都是高墙大院,两个人亲自押着他去上一趟厕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他们如此想着,心里也就勉强同意了,把他给放了下来,松开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各人偷偷藏起了两个花边,押着他走到了厕所门口。

  曾祖父连忙快步走进了厕所,回头一看,见那两个兵士站在门口,可能是嫌厕所里气味不好,并没有跟着走进来,心里不禁暗喜。他看到厕所的西边墙头上,果然有一个原来开着的窗户,现在用土砖头临时封堵了起来。他连忙直上前去,双手按住那扇土砖墙头,屏住呼吸,运足全身气力,用力向外一推,土砖墙头应声坍塌,一阵清风扑面而来。说时迟那时快,曾祖父纵身一跃,跳到了窗子外面,顺着屋子后面荷塘边的小路,拼命地往广东的方向,撒起双腿一路狂奔起来。

  那两个兵士站在门口,好象听到了里面发出的声音,也没有十分的在意。过了一会儿,见人还没有出来,急忙走进厕所去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张开大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见墙头上窗洞大开,人早就没有踪影了。

  他们鬼哭狼嚎般大声喴起来,声音惊动了正在吃饭的钟绍葵,他连忙叫刘香亭出来,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刘香亭一听吊着的人逃走了,朝两个兵丁各人搧了一巴掌,喝令他们还不快追!一队士兵追了大半天,一个人影也没有见着,只好悻悻地返回去了。

  话说曾祖父脱离了虎穴,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路向南狂奔,不一会的功夫,就跑到了广东境内的广福大坝的墟场上。他知道这里住着许多张姓人家,同样是上杭茜洋鄞江始祖张化孙的后裔,属于本姓同宗梓叔,以前宗亲会景时来过这里。他从衣衫后襟上摸出一块花边,顾不得擦一下汗,连忙到路边店里买了鞭炮、香纸蜡烛等物品,来到了村中间的张氏宗祠。他来到祠堂门口,点燃了鞭炮,拿起鼓槌,用力敲响了放置在祠堂门口的大鼓。

  一时间,鼓声铿锵,鞭炮轰鸣,祠堂里传出来的响声,惊动了正在吃中午饭的张姓梓叔。大家心里一惊,祠堂里肯定出了什么大事!各位父老陆续赶到祠堂门口,见到了衣衫零乱、满头大汗的曾祖父。曾祖父依照传统礼仪,先拱手拜谒了各位父老耆宿,然后点燃香烛,叩首祭拜清河堂上张氏一脉祖先。礼仪毕,他放声大哭,将这几日上赤家族中遭受的冤屈、面临的奇耻大辱,以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宗亲父老原原本本哭诉了一番,让在场的人嘘唏不已。

  听到曾祖父的哭诉和陈述,在场的各位父老兄弟群情激愤,摩拳擦掌,义愤填膺,对上赤宗亲的遭遇深表同情,对钟绍葵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大家一致表示,对于上赤宗亲遭遇的冤屈不能坐视不管,对钟绍葵的倒行逆施一定要加以报复,以牙还牙,彻底进行清算!以张扬张氏家族声威,向钟绍葵讨回公道。

  他们当即召集会议,作出几项明确的决定。立即派人通牒知会钟绍葵旅部,并报告本省地方当局,自当日下午三点钟开始,在对面公路上设卡拦截,凡与钟绍葵有关的车辆,一律扣押,没收货物,不准通行。一时间,对面的公路上人声鼎沸,交通阻断,货物被悉数拦截卸载。

  钟绍葵平时完全需要凭借这条公路,从事走私贸易,运送和贩卖各种货物,获取非法的超额利益。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一条黄金大道,是其至关重要的生命线。如今被拦腰掐断,货物无法运输,商品不能流通,而且是在广东省粤军的防区范围内,自己的势力无法干预,弄得他焦头烂额,无可奈何,只好派人前来交涉,进行赔礼道歉。说是那两个兵士和两条枪都找到了,是兵士自己开小差,把枪给偷偷地藏起来了,与上赤张姓的亲戚无关。对自己以往的不当行为表示道歉,希望得到张姓亲戚的谅解,并口口声声地保证,以后决不敢滋事叨扰,大家相安无事之类。

  曾祖父冒着生命危险,以其超常的胆略、睿智的思维、临危不惧的心理素质、处惊不乱的处置能力、英武果敢的决断行为,经受了生死考验,历尽了百般磨难,灵活机动,勇敢出击,善于把握瞬间出现的机遇,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全面落实了父老兄弟所托付的使命,解救处在困厄之中的宗族,理所当然地得到父老乡亲的一致尊崇。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受到英雄凯旋般的热烈欢迎,他的这次传奇经历,被大家一直传诵着,成为上赤张姓历代颂扬的佳话。

  经过若干年后,老人家驾鹤仙逝,归葬于溪南山岗,丧仪隆重,备具哀荣。他一生劬劳勤谨,稳健操持,养育了四个儿子,皆端正健硕,憨厚有成,从事农耕,兼读诗文,略习武功,粗通文字,在当地也算得上是比较殷实和厚道的人家,得到邻里的重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家道中兴,气象日盛,适逢日本侵华战争爆发,东洋鬼子用铁蹄践踏中华的大好河山,中国人民被无端地推到战火之中。神州大地遭逢乱世,家国罹难,到处战事频仍,黎民遭殃。我们家祖父兄弟四人以及诸位叔伯兄弟,本来在家乡的山水田园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悠闲自在,各自娶妻生子,创建和睦家庭,其乐融融,过着安定而平和的生活。突然间,国难当头,烽火连天,日常的生活节奏完全被打乱,传统的谋生手段无从施展,变得生涯艰困,难以度日。

  历代以来,我们家乡因为地处山区,耕地稀少,产量极低,向来粮食紧缺。随着后来人口增多,问题更加严重。但是,除了粮食生产以外,大家本来可以利用林业资源丰富的优势,平时上山从事竹木砍伐,然后放排运往潮州汕头,经过销售后换取金钱物资,维持较好的生活水平。一九四二年的春天,由于日本鬼子占领潮汕地区以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已经百业凋敝,商贾不通,这条生存的道路被完全堵死。正值青春岁月、年富力强的祖父兄弟四人,或者因生计无着而流落外地,或者被抽壮丁出去当兵打仗,只好先后携妻带子,远离家园,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的祖父,兄弟当中排行第四,是最小的满子,当时只有二十四岁年纪,刚刚结婚生子,父亲也才只有四岁。据说他体态轻盈,身型矫健,武功高强,十八班武艺尽在指掌之间,能够一下纵身跃过并排的四张饭桌。也能够玩转身体空手倒立,用两只手支撑着身体,在长一百几十米的木桥上,来回走动好几遍,是本村传统“打狮头” 节目亦即舞狮高手,扮演其中难度最大的“猴哥”,可谓享誉百里,威震四方。然而,英雄无用武之地,这些都不能当饭吃。面对当时的艰难处境,为了避免全家被饿死,只好带了老婆和儿子,会同年轻的小舅子夫妇,一行五个人背井离乡,准备上离战区较远的江西省逃难,寻找一个有饭吃的地方安家落户。

  他们朝着江西方向一路走去,连续走了三天,来到临近江西边境的太阳桥。这里是福建出省的咽喉要冲,到处可以看到逃荒要饭的人们。不曾想,一路上谣言四起,风声鹤唳,各种传闻不断,说是江西那边人满为患,也已经难以找到糊口的东西,当局已经开始驱离外地人口,甚至出现了哄抢杀人的场面。

  当晚,当他们五个人挤在屋檐下过夜的时候,旁边恰好是先行到江西以后,然后再返回的一家人。经过仔细地一打听,是自己隔壁村落的人家。他们说江西境内全部是灾民,已经难以找到落脚的地方,根本无法生存下去。他们见到这样混乱的情景,才决意返回来,明天就起程回到乡下的老家去。一家人接下去就是活活饿死,也要死在自己的老家,埋葬在故乡的家族坟茔里,也要比到外面做孤魂野鬼要强一百倍! 在这个混乱不堪的世道,到处都难以生存,还是回到自己的老家里才让人放心。

  祖父他们几个人听这家人如此一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里头也打起了嘀咕,对上江西逃难的选择开始犹豫起来。第二天早晨,祖父在大阳桥头买了几个菜饼,拿回去给家人充饥的时候,忽然发现那里有一个国军招兵的摊子,布幡上面写着招兵的告示,上书:“如果自愿当兵,可领取四块现大洋”。他立即走回住宿的地方,与老婆和舅子他们商量,自己去出门当兵,让他们自行回到老家去。用当兵换取的四块现大洋,带回去买一些吃的,可以勉强度过一段时间。等捱过了这一段艰难的日子,然后再想办法。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或许以后的情况会有所好转。自己一个人出去当兵,能够自己照顾自己,让他们尽量放心。或许过了不久,自己能够找到一个机会,回到家里来和他们团聚。

  终于,就在一九四二年的秋天,在一个秋风萧瑟、雾气迷濛的上午,在这个地处两省边陲的大阳桥墟边,祖父母他们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他们伤心欲绝,肝肠寸断,抱头痛哭,不忍卒别。一家人久久地相拥在一起,泣不成声,互道珍重,挥手诀别,从此天各一方,天涯孤旅,独自面对人生的漫漫长夜,迎接未来不可预知的命运。可怜我的父亲,那时只有四虚岁,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连父亲的相貌也无法记忆,可以说没有半点印象。从此祖父投军从戎,奔赴战场,杳如黄鹤,再也没有他的一点音讯,也没有留下半点记忆的凤毛鳞爪,可以作为我们后人缅怀祖殇的印迹,成为我们永久的祈愿和遗恨!

  在此五十多年以后,我因为偶然去东留乡工作的机会,第一次来到了经过无数风雨侵蚀和沧桑岁月的大阳桥。这是一座完全用木头搭建的“荫桥”,和南方地区许多古代建筑的桥梁一样,该桥全部用木料筑成,桥面铺板,两旁设栏干、长凳,桥顶盖瓦,形成长廊式走道。因行人在桥上过往时,大热天可以遮阳,下雨天能够躲避风雨,所以有的地方叫“荫桥”,有的地方也称其为“风雨桥”。

  这座风雨桥古朴典雅,留存斑驳的印迹,显出沧桑的形貌,显然几经修葺,外观上有些新旧杂陈,依然横跨于山溪之上,供人们遮阳挡雨,可以让人体验到其中的历史风韵。大阳桥的中央,悬挂着一块木板,上书《重造大阳桥记》,其文中说:“斯桥也可以蔽风雨,可以代舟楫”, 尽道其功用之奥妙。东西两侧桥头的楹柱上,悬挂着一副颇有文采的对联:“大块文章浮水面,阳春烟景锁桥头。”其中意义应是取自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的句子。

  面对眼前的大阳桥,历史的陈迹依然历历在目,而如烟的岁月却难以追忆,早已如桥下奔涌的流水,不舍昼夜地飘渺远去。我独自凭吊往事,心中泛起无限的悲怆,竟然无语凝噎,涕泪飘零,不胜嘘唏。我面对此情此景,心潮澎湃,情怀依依,为寄托自己的绵绵思绪,写下了一首七言古韵《 太阳桥纪行有感》:

  神魂早系太阳桥,

  今日亲临叹嘘唏;

  往事浩渺肝肠断,

  噩梦深沉恨惊心。

  轻抚栏杆观烟景,

  仰看雕檐觅文章;

  流水落花随春去,

  长伫桥头缅祖殇。

  我的祖母听从丈夫的吩咐,带挈着自己的儿子,偕同弟弟和弟媳妇,就这样从大阳桥顺着原路,回到了风雨飘摇的故乡,走进了已经空荡荡的家门。依靠祖父典身当兵的四块大洋,他们呑糠咽菜,吃树皮草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等到父亲七岁的那一年,祖母终因身心交瘁,贫病交加,在如同夏花一般绚烂的年华,丢下了可爱的儿子,撒手人寰,美丽的生命过早凋零。从此,我的父亲成了完全意义上的孤儿,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只好投靠舅父舅妈,以及在细伯公的抚育下,才得以慢慢长大,直到解放后成家立业,过上幸福安定的生活。

  与我祖父同是亲兄弟的三个伯叔公,以及他们二、三个至亲的堂兄弟,都在这样的烽火连天、国难家仇的岁月里,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劳碌奔波,颠沛流离,一生郁郁而不得志,在异常艰困的环境里,过着四处漂泊没有安定的生活。他们有的远走他乡,音讯渺茫;有的当兵打仗,落下残疾;有的贫弱多病,无法医治;有的遭逢不测,终生潦倒。以至于命运不济,家道中落,生活无着,处境困窘,无法在自己年轻时解决好婚姻问题,等到自己年纪大了的时候,只能将就找一个年纪大的,或者没有生养的女人过日子,无法过上幸福的婚姻生活。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人口的正常繁衍。所以,我们的家族之中,除了祖父和一个堂叔公外,大多没有子嗣,或者只生育了一个女孩。因为受到社会历史环境的影响,牵连到比较复杂的深层次的原因,才会导致一段时期内家族人丁薄弱的现象,使整个家族的人气显得稍微有些廖落和低迷,没有以前人脉蕃盛、子嗣众多、后代繁荣兴旺的强盛气象,其中所包含的简单的道理,也是可以印证和说明的。

  我想,这应该无关祖先墓葬风水的问题,也不是单纯的家庭命运的问题,而是客观的自然、历史和社会原因所造成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社会历史现象。诚如一个人的命运,很多时候并不取决于自己,而是同周围的事物相互联系,共同发生作用的。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地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其命运总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当国家富强,民族兴盛的时候,人民才能扬眉吐气,当家作主,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如果国家积贫积弱,民族衰败颓废,外敌入侵,强盗骚扰,人民就会遭殃,百姓必将受苦,凄苦的人生悲剧就会重演。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俗语道: 有国才有家,国强民才富,家和万事兴,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我站在公园的八角亭里,看着潇潇的春雨飘忽而下,时紧时慢,时密时疏,织成了一个偌大的雨帘,将周围一切朦胧的物象,都囊括在自己无边无涯的怀抱里,显得空旷而且迷离。在潇潇的春雨之中,舒展着想象的翅膀,任由心中纷然繁复的思绪,在深邃辽远的历史时空中翱翔。我想,过去的历史本来就是一本卷轶浩繁的典籍,也是一幅气势恢弘的画卷,以其蕴含的深邃、厚重和丰盈,值得我们用最大的毅力和耐心,认真去久久地细细地品味。

  2014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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