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
快冲碓,慢捱磨。碓,是老家那地方的脱壳机。
老家是二高山,七分山田,三分水田,种苞谷也种水稻。稻子收割了,大部分要上交给国家,作为口粮分到每个人头的就很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米都是金贵的东西,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除非有贵客上门,很难吃上一顿囫囵的。
金黄的谷子成为雪白的米,要除去那层金黄的壳。那碎了的壳,叫做糠。就要把晒干的谷子放在碓窝中反复的撞击,称为舂。
碓,大致有两种。简单的一种,叫小碓。复杂的那种,叫大碓。
如果谷物少,就在小碓上舂。碓,都有碓窝,就是在一块大石头上用钢鑿凿出一个圆锥形的空间,就像尖底锅。谷子就放在碓窝里。然后,抡起一个木制的大槌,用力地砸谷子。一槌砸下去,“噗”,谷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像发自肺腑的叹息。反复的撞击,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谷壳破裂,脱落下来。估计谷壳完全脱落,俗称米舂熟了,就一股脑儿倒进风车。发动风车,打开阀门,就把谷壳和米分离开来。这样舂出的米,还要用一种竹制的米筛进行隔离,即把没有脱去壳的谷子一颗一颗摘出来。就是有谷子,要吃上一顿米饭,也是一波三折。但为了吃,什么样的困难能难不住我们呢?吃点苦头是应该的,先苦后甜嘛。得到不容易得到的东西,才有成就感,才更快乐。
谷物多,比如过年,那就要上大碓了。记忆里,我们生产队三四十户人家,几百口人,就一个大碓,放置在队上最东端一个叫古水井姓金的人家。那放碓的地方,叫碓坊,占了整整一间屋子。舂碓的,是一根方形的木头,一端有很大的圆孔,很壮实,很沉重,放置在碓架上。碓架,就是竖起的两根柱子,像门框,人来高。柱子的上部,一根光溜溜的圆木镶嵌在两根柱子上,叫碓杆。在碓架的下端,约两尺高的地方,一根圆形的光滑的园木,横贯碓的圆孔,既将碓固定在碓架上,又能让碓上下活动。靠近碓窝的一端,固定在碓上垂直向下的圆木,叫碓头。舂谷子,靠碓头对谷子不断地撞击。舂碓,运用的是杠杆原理。抓住碓架上的横杆,用力踩下去,碓头高高地扬起来,然后脚力忽然放松,碓头凭借自身的重量产生的重力迅速撞击碓窝。先是“吱”的一声,碓头扬起来,然后“咣当”一声,碓头落下去。舂碓的人,双腿用力下蹲,猛的绷紧伸直,然后双腿再用力下蹲,再伸直,周而复始,像在表演一种节奏强健的体操。
舂碓用的是猛力,脆力,节奏要快。有一次,我到一个健身房办事,看见健身的人在有一种健身器械上运动,像极了舂碓,或者说是运用舂碓的原理健身,感到特别的亲切,特意地多看了几眼。难怪在物质那么困乏的年代,老家人的身体还那么好,精力是那么的旺盛,原来他们是在劳动中健身呢。只不过,他们不是为健身而运动,运动就是劳动的本身,健身只是一种副产品,是劳动所得的利息。
碓头扬起来,猛地向下撞击,谷壳破裂,白米破壳而出。看似简单,但体力消耗很快,极易疲劳。单调吗?单调。辛苦吗?辛苦。但记忆里,每一个舂碓的人,都是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包括我。细细地想来,从物质层面看,是白花花的米的诱惑,是香喷喷的米饭的召唤。从精神层面看,是节日的喜庆气氛的感染,是向往美好生活的强烈意愿。简单,并快乐着。能从简单中获得快乐,这样的人是最懂得快乐的人。简单,是快乐的真谛呀。
我想到现代机械,比如打米机,机械取代人力,极大地提高了工作的效率,加快了生活的节奏。但同时,也就剥夺了人的劳动权利,剥夺了人应有的快乐。现代生活,缩短过程,简化过程,直指目的,而快乐往往蕴藏在过程中,这样发展下去,是很可怕的。有人提出“慢生活”的理念,确实值得我们思考。
我想到自己,经常郁郁寡欢。努力寻求快乐,结果还是不快乐。为什么呢?我的欲望太大,太不知足,这山望着那山高,吃在碗里却望着锅里,总是忽视眼前,瞧不起简单,憧憬最大的快乐。结果,因欲望,而不安,而焦虑。本有的快乐过程,被目的所屏蔽,被欲望的泥沙所淤塞、湮灭。
人其实也只是一粒谷子,要成为一粒白花花的米,就得忍受生活的碓头的猛烈撞击。对此,孟子有过很精辟的论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也。”这过程,可能很漫长,很疼痛,甚至是撕心裂肺,但惟其如此,我们才能脱去身上的壳,获得新生。就像破茧的碟,浴火重生的凤凰。而那壳,就是封闭的自我。
在人的一生中,不管你选择的小碓还是大碓,也不管你舂过碓没有,其实,我们都必须猛烈地撞击某些东西,都必须为某些东西去壳,比如命运,比如贫贱,比如某些不合理的生活方式,比如某种阻碍我们发展的体制,比如纯真的爱,比如纯粹的友谊,比如真实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