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梧桐树
春暖花开,梧桐树也绽开花蕾,探出喇叭,向着东风和大地倾吐芬芳。
父亲在世时种了很多树。苹果树最多,现在承包给二叔管理。其余的,桃树过了结果的盛期,纷纷老朽;几棵核桃树,兀自伫立在屋后,枝叶茂盛,却似荒弃了学业的孩子,每一季连谎花都吝啬地开一朵。
今年春天,二叔把父亲栽在远山里的四颗梧桐树卖了。两棵大的,两棵小的。大的近三十米高吧,多年不见,我也不清楚,一个人是环抱不过来的。一共卖了两千伍佰元。
卖树的时候,他并没有找人帮忙。那么重的木头,只他和两个收购木材的抬上车,运走。清明节回老家,二叔将账单和钱一并递给我,我粗略地一看,就将伍佰元拿出来给二叔,要他买些愿意吃的菜蔬。虽然不多,也是我的心意。
二叔的身体不是很好,昏黄暗淡的点灯下,他清瘦的脸庞给春日熏晒得黝黑黯淡。他微张着嘴憨厚地笑着,皱纹调试着如田里沙土般宁静的面容。二叔执意不肯要,絮絮地说着那几句话:“这钱你拿着就是。给我干啥。”
我愈觉得这钱烫手。愈觉得不留给他一点钱就对不起他的关怀。
二叔最后勉强答应留下了那伍佰元。我连忙转开了话题。
相对于那几十万的房贷,这些钱只能算是杯水车薪。装在胸前的口袋里,沉甸甸的,让我的胸口有些闷。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以前只是耳熟能详的俗语,现在落到我的身上,竟觉得莫名地伤感。
我知道人、事、物各有时,强求不得,必须对失去豁达,才不受其累。可是,感情掺在里面,实在不能一时排解得开。
仍然记得一些瞬间,黄昏或者黎明,我跟着父亲去田里锄地,浇水。父亲疼爱我,在我小的时候不会让我曝晒在炽热的阳光下,只在动人的晨夕,带我去地里,教我耕种。等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才把我当作半个劳力,让我经风受雨,沐浴阳光。种树,是每年春天的必修课。开始,父亲教我刨坑,栽树,填土,填到三分之二处再提一下树,然后去山下挑水。
仄仄斜斜的小径,坡陡路滑,父亲佝偻着身子,两手紧紧地箍着两只水桶,尽量让水少一些倾洒出来。无处停下休息一下,汗流浃背地挑到地里,慢慢地浇下,再去挑。
最后,坐在树坑边,卷上一卷烟,慢慢地点上,悠悠地吐着青蓝的烟圈,等着水浸润入地下,才埋上最后一层土。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等我有了孙子,这树就可以换钱了。”那时父亲总会带着疲惫的笑意眯着眼看着远处的山岭,悠悠地说这样的话。
父亲是得脑血栓去世的。发病时,我在医院见他,他已不能认出我,更没有临终诀别的话语。我觉得父亲的逝去,于我而言,不仅仅是家的不完整,感情上的创痛,更是深深的遗憾,猝不及防的无依无靠似一堵墙,脆弱地倒坍。
如今,睹物思人,心里莫名地低落感伤。
如果单纯用感恩二字表达我对父亲的敬爱,不足也不够深挚。
我的生命是父亲的延续,父亲的生命更是我心底的浓愁。恰如草木,我的生命不止,这种感情不会凋零。
乍失去亲人,那时的悲痛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时间淡漠,生活还得继续,最怕愈合的伤口经不得触目伤怀的一戳,疤痕裂处,鲜血殷红。
每当看到人家的父亲含饴弄孙,每当看到人家的父亲接送上学的孙子孙女,每当看到人家与老父亲对酌促膝长谈,岂只是羡慕,触景生情,感事伤怀,眼里已噙满酸涩的泪水,心里漾满伤痛的潮水。
我去了山上种梧桐树的地里,遍地狼藉着尚未拾取的的树枝。山坡上已经绿意点点,花影偶见,温暖的阳光正唤醒枯草丛中梦寐的力量。他处桐花淡紫,花云摇曳在东风中,此地一片狼藉空旷,枯枝掩在树墩上,花还来不及开放已然永诀东风,如今只剩一枕残梦。
然而,从二叔的身上,我依然能够看见依稀的父亲的影子,虽然中间一层纱似的障隔,无法更加地亲切,但已经冥冥中延续了父亲的关怀。
桐花万里丹山路,正是花香时节,惟愿花香满径。
2014-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