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
姨是乡下人。姨是母亲的姐姐。
如今,姨已经年过六旬,但我依然不知道姨叫什么名字。我记事开始,我就管她叫姨,她的名字似乎与我无关。
我认得姨的时候,她就在乡下。几十年后,姨还在乡下,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包括姨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还有她永远挂在脸上那些温暖的笑容。
母亲兄妹三人,舅舅老大,母亲排行老三。早些年,还在农村生活的时候,每年冬闲的日子里,母亲都要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去走亲戚。不是先去舅舅家,就是先去姨家。一年里,除过我对过年有极大的盼望之外,就数盼着去姨家了。
每次去姨家,我们都得步行几十里山路。碰到好运气,往往能遇到老乡们的毛驴车让我们搭一段。走的多了,路就在心里了。哪个山峁过去有几棵柳树,哪个崾岘过去,有几个村庄都一清二楚。我时常在心里减去路过的地方然后就在心里荡起一阵阵快到姨家的欢快。
每次走到村口那棵老榆树下面的时候,就能看到姨家了。三孔窑洞静静的等在那里,仿佛和姨一样等了好久了。那时候,几乎没有什么通讯条件,自然,姨是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来。但是,每次到姨家,姨好像早就知道了,窑洞收拾的干干净净,有时候,锅里干炒的葵花籽还热乎乎的没有出锅。姨每次面对我们的到来,虽然显得异常的高兴,但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即便我每次都是蹑手蹑脚风一般悄悄走进院子,想给姨一个惊喜。可往往我还没有到门口,窑洞里的姨便会一边亲切的唤着我的乳名,一边风一样掀起门帘,笑迎着我们母子的到来。
每次在姨家住的几天里,我觉得自己比那些天空中翻飞的鸟儿还开心。我尤其喜欢跟姨去她家的闲窑里转悠,因为,指不定在哪个瓷瓮里就有姨为我们珍藏着几颗皱了皮的苹果,或者晒干了的杏肉。我已经习惯了在漫长的等待后,被姨当做小狗、小猫似地疼爱。所以,每年去姨家,我都断定,姨肯定为我藏着不少好吃的东西。
一整天,母亲和姨仿佛都在说话,一直到太阳落去,窑洞里点起了煤油灯。夜深的时候,我分明还能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还有窗外风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我时常觉得在姨家住的几天总是那么快,快的让我来不及听够她和母亲亲切的啦话,甚至热被窝里的梦还没有做完,便带着无限的眷恋和遗憾极不情愿的踏上来时的路。因此,我总是倍加珍惜在姨家的每一点时光,即便是深夜姨和母亲说话的时光,我也要硬撑着困倦不让自己早早的睡了去。虽然有时候我并不明白姨和母亲在说些什么,但我总是愿意,在那样的黑夜里,让自己醒的更久一些。
记忆中,姨家的窑洞里常常坐满了串门的相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时候一拨刚走,一拨又来。我常常坐在热炕头上,听她们把乡村聊的格外亲热。有时,也会有一些相邻在姨面前哭鼻流水的说熬煎,家长里短的倒冤枉。什么婆媳矛盾、夫妻闹架、谁家的水渠冲了谁家的脑畔、谁家的山羊啃了谁家的庄稼……好像姨什么事情都能调和、都能解决。事实上,姨的确在这个小村里有着这样的能力。她虽然不当村长也不是会计,除了是一个农民外,只有一个“赤脚医生”的头衔,但是,村里人还是相信姨。相信村干部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要姨去调和,十有八九能落个好的结果。
姨矮矮的、瘦瘦的,常年一身朴素的衣衫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姨和所有村里人一样,山梁上种豆子,洼地上收糜子,一手农活做的兢兢业业、踏踏实实。有别于相邻的是,她常常用握着锄把的手给相邻们看病打针,用一颗宽容的心给相邻们驱寒送暖。
自然,姨在我的心中是别样的亲,亲的让我舍不得把记忆一下子都想完。
姨靠着一片土地和各种农具摆布着自己的生活,算不上富有,也不致贫寒。三个女儿相继出嫁后和姨一样做了农民,只有唯一的儿子在县城吃着公家饭。
看得出,姨知足了。
每年秋收之后,姨就会大袋小袋的装好小米、豆子、土豆、南瓜之类的农产品去城里住上几天。我能想来,姨坐在城里的灯光下看着一家人吃着她亲手种的五谷杂粮时,她会多么的欣慰和欢悦。姨或许根本就没在意对面墙上她的影子已经有些弯了、驼了。她所有的幸福就是看着别人幸福。
除过记挂儿女,姨自然不会忽略我们一家人。
常常在意料之外,姨会突然带着大包小包出现在我们家里,还一身朴素的衣裳,一脸温暖的笑容。
母亲和姨的话题似乎比我小时候更多了,几乎不错过她们在一起的任何时光。姨还是一口地道的方言,长一声、短一声唤我的乳名,仿佛我并没有长大。姨来的几天里,我们一家人自然高兴不已。有时候我甚至等不及下班就想回家跟姨在一起。和姨在一起,总让我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就像小时候每次看到姨从瓷瓮里拿出几颗皱巴巴的苹果,让我满心灌了阳光一样温暖。
如今,我们一家也算是城里人了,每次姨来,我们兄妹三人不是拽着姨给她买衣裳,就是给姨一点钱。可是,每次,姨都要好一阵推搡着拒绝我们的心意。她总是那句话:城里费钱,什么都要买,你们挣钱不容易。姨啥不缺,有粮、有钱、有窑洞,你们还得攒钱买房子……说着说着,两行泪水就挂在了姨的脸上,惹得我们也一个个跟着抹眼泪。
我知道,姨的泪水淌的是情、是爱、是幸福。
如今,我已是出三十奔四十的人了,我整天在喧嚣的城市里艰难的摆布着我的生活。近些年,和姨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甚至一年里见不上一次。
今年夏天,姨来了我家。
姨抱着我的女儿亲的不得了,这让我不由得想起姨抱着小时候的我的情景。仿佛在女儿身上,我忽然让懵懂的记忆变得异常清晰。女儿一脸的喜悦,在姨的怀里咯咯的笑个不停。
我站在那里,站成一种遥远的记忆。
姨比之前瘦了很多,一身衣服显得那样宽松。以往背星星、背月亮的身板也明显弯了很多,笑谈之间,配上的几颗牙齿白的让我隐隐的有些心疼。
临别,姨又一次在门口拒绝我的心意,她瘦弱的胳膊在挡我的时候却那样有力。她还在重复以前说过多次的那句话,只是这一次她几乎要对我生气了。
还像以往,姨最终还是执拗不过我。几颗泪珠挂在姨的脸上。
姨的背影被夕阳拉的长长的,也把我的记忆拉的长长的。我记不清姨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很想知道那时候的姨有多美。姨在我的心里好像一直都没有年轻过,但却一直让我觉得她很美。
姨就和母亲一样仿佛总就是那个样子。我幼小的时候她们是大人,我长大了,她们还是大人。我看不出我们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远。也有可能,只是记忆有意在善意的欺骗着我,让我不觉得我在长大,姨和母亲在慢慢变老吧!
今年七月我回家乡途中专程去看了姨,姨在自家的地里摘了西瓜给我吃,那阵子,姨一边切西瓜,一边按捺不住的喜悦挂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