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悲惨世界》看人道主义的艰难现实
欧美现代文学史上,人道主义几乎是每个进步作家的思想基础,他们从这一思想出发判别美丑善恶与道德的高尚卑劣甚至衡量政治宗教的进步与反动,从司汤达到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罗曼?罗兰,雨果的《悲惨世界》更是不遗余力地高扬人道主义的旗帜,宣扬了“善能胜恶”与“爱能消恨”的人道主义精神。
雨果在《<克伦威尔>序》中说“生活有两种,一种是暂时的,一种是不朽的;一种是尘世的,一种是天国的。它还向人指出,就如同他的命运一样,人也是二元的,在他身上,有一种兽性,也有一种灵性,有灵魂,也有肉体。” 从这篇序中可以看出,雨果认为一个人身上同时寄寓着黑暗与光明,黑暗属于尘世、光明属于天国;雨果坚信人的光明面可以战胜黑暗面,这种信念具体表现为人性思想和人道主义。《悲惨世界》里,由人性黑暗面转为光明面也成为主人公让?瓦尔让一生最重要的界标。
诚然,《悲惨世界》是伟大的,它不仅是时代的作品,生活的作品,更是精神的作品。巴尔扎克曾这样评价雨果的诗文:“达到了优雅、精美、雄伟、朴素的非常境界”,“雨果先生当然是形象文学的巨子”。
然而,我觉得它也是悲怆的。如果把精神救赎和精神进化即“从善到恶,从非正义到正义,从假到真,从渴望到觉醒,从腐朽到生命,从兽性到责任,从地狱到上天,从虚无到天主” 看作是人道主义的重要表现,那么,这种人道主义无疑是艰难和沉重的,在我的理解里,它也有可能是违背人性的。
我并不想从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而希望把《悲惨世界》中宣扬的人道主义放在现实社会中考虑,并“设想”它的践行,以此得到某些思考和启迪。
我们人类的文明,无论中方还是西方,很久以来强调人道主义精神,究竟什么是“人道主义”呢?可能还没有人能够提出一个普世的观念,对于中国人来说,人道主义可能是儒家道家的人文传统,即推己及人的仁爱精神,周作人写过一篇《人的文学》的文章,对于“人的文学”,他认为“人的文学”就是用人道主义为本对人生诸多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学。他基本上解释的人道主义,就是对人有一种很深的同情心。 然而按照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 《乡土中国》的观点,这种推己及人其实是一种从自身出发的最终走向自私的待人处世的方法,非真“仁爱”;对于西方人来说,人道主义可能更倾向于宗教传统精 神的解释,这种人道主义特别是人道主义文学曾在欧洲18、19世纪扮演了一个革命的角色,成为批判和推翻当时封建政权的工具,同时对于缺乏宗教信仰传统的 民族和人民来说,它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
首先,我想从雨果塑造的人道主义化身——米里埃尔主教谈起。可以看出,雨果认为米里埃尔主教代表的宗教力量是人道主义精神的化身。然而,从宗教力量 的主体——教士来看,我认为,人道主义的化身本身也是苦难的一种代表,尽管这种苦难并不是来自外界,而表现为一种类似于清教徒的自愿苦修。《悲惨世界》第 一部不少描述体现了这种米里埃尔主教把自己宽 敞的主教府让出来做医院,救治穷人。他将自己的薪俸一万五千利弗尔中的一万四千利弗尔捐助给慈善教育事业,至于车马费和巡视津贴则全部捐出,自己的生活简 朴清苦。一天,他为了不肯踏死一只蚂蚁,竟扭伤了筋骨。让?瓦尔让忘恩负义地偷走了他的银器,不但不斥责他,反而以心爱的银烛台相赠,说道:“让? 瓦尔让,我的兄弟,您不再属于恶,而是属于善。我赎买的是您的灵魂;我消除了肮脏的思想和沉沦的意愿,把您的灵魂给了天主。” 他的教义,“人有肉体,这肉体同时是人的负担和诱惑。人拖着它,向它屈服。人应该看住它,约束它,压制它,坚守到最后才服从它。这样服从,还会有过错。” 鲜明体现了他的思想。
我想,人道主义作为一种高层次的精神文明,如果精神的发展意味着对物质(肉体)的禁欲,那么这种精神的文明更多地体现了对人的禁锢和束缚,从本质上来说是不合理的。精神的文明,不是为了让人类更合理地存在与发展吗?
把宗教力量当做人道主义的化身,意味着承认天主的存在,即真善美统一于一身的上帝。对于无神论或者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也就没有了衡量的标准,所以我认为,这种人道主义的前提是承认有十全十美的上帝。
其次,从世俗的力量看,法律代表了“绝对的”正义,它有时候与人道主义精神是背道而驰的。《悲惨世界》中的警官沙威便是世俗力量的代表。沙威在小说中是法律的化身。他身上有两种感情: “尊敬权力,仇视反叛。”他对有一官半职的人有一种盲目的尊敬和信任,而认为偷盗、谋杀和一切罪行,都是反叛的不同形式。他认为官吏不会搞错,法官从不犯 错误,而犯过罪的人不可救药,从此不会做出什么好事来。他不承认有例外。他尽忠守制,铁石心肠,对发现了的目标穷追到底,如一条警犬四处搜索,不达目的誓 不罢休。不要说让?瓦尔让,就是“他父亲越狱,他会逮捕归案,他母亲违反放逐令,他会告发”。
这种绝对的正义这时候转化为“恶”的力量,沙威对让?瓦尔让的紧追不舍,其实是对一个愿意改恶从善的人的迫害,他在这个过程中不自觉地充当了刽子手而不自知。这是一件令人愤怒和悲哀的事,这种俗世力量从反面说明了人道主义的对抗和艰难。
再次,我想把小说中不太重要的泰纳迪埃放到人道主义救赎的主要阶层——穷苦人来看待人道主义的另一个对立力量。
泰纳迪埃是芳汀女儿柯赛特的“养父”,他曾经在 滑铁卢战役中救过马里于斯的父亲,战争结束后,他和妻子到蒙费梅开设了一间小饭店。芳汀的隐情使她不得不把女儿托付给泰纳迪埃夫妇。在泰纳迪埃家,小柯赛 特遭到了非人待遇,随时随地受到辱骂、虐待、殴打;小小年纪便被当作仆人使唤,干杂事,打扫房间、院子和街道……不仅如此,泰纳迪埃夫妇还不断找借口令芳 汀寄钱给他们。芳汀去世后,让?瓦尔让把珂赛特接走,留给他们一千五百法郎。此后,他们也悄悄地跟踪珂赛特和让?瓦尔让,并伙同他人绑架让?瓦尔让,小说 的最后泰纳迪埃太企图告诉沙威让?瓦尔让的“底细”以便谋取钱财。
我不禁想到了鲁迅那一代的知识分子,作为启蒙者的他们最后反而被启蒙的对象拒之门外,所以他们的身上总是带着那一代知识分子无法排解的孤独和寂寞。《悲惨世界》中,泰纳迪埃算是属于社会的底层,他们本该是被同情、被救助的一群,可是,从穷苦中生出不怀好意的恶念来,继而被社会排斥,这是他们的悲哀,也是人道主义者的悲哀,因为他们不知道怎样对待这样一群人。
主人公让?瓦尔让在这三种主要力量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他本是个善良淳朴的工人,一年冬天 失了业,为了帮助姐姐和七个外甥,他不得已打破商店橱窗偷面包,结果被判刑。由于一再越狱坐了十九年的监狱。我觉得造成他这种不幸遭遇的首先是泰纳迪埃这 一类的底层“商家”,他们内心对比他们不幸的那一个阶层的人缺乏基本的同情和怜悯,甚至麻木而冷血,如果店主对让?瓦尔让稍稍了解,便会了解他偷面包的初 衷,那么让?瓦尔让不至于锒铛入狱。出狱后,让?瓦尔让?受到米里埃尔主教的感化,慢慢走向了由恶向善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社会的正义力量—法律则是他 一生难逃脱的劫难,无论他怎样为市民造福,沙威代表的力量始终紧紧缠绕着他,使他不得安宁。珂赛特和马里于斯结婚后,让?瓦尔让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激流暗涌。他终于鼓起勇气对马里于斯坦白,可是遭受拒绝,他内心十分痛苦,因为得不到谅解和宽容,意味着他会彻底失去珂赛特,失去了这十几年来的温暖和爱,因为珂赛特,他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既然失去了,生活也就无望了,于是他选择“绝食”。尽管后来马里于斯知道是让?瓦尔让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和曾经造福一方的马德兰市长之后,表示理解他,但他还是走向了死亡。
如果人道主义的胜利是要通过某一方的牺牲(沙威警官的自杀)和被救赎者的悲剧体现出来,那么我觉得从这个意义上说,人道主义并没有使让?瓦尔让得到真正的救赎,即使他已进入“天堂”,然而他在人间的生命,毕竟消逝了,这样的人道主义,难道不是一种残忍吗?
我想,人道主义不应该是传统的一种给予与被给予,救赎与被救赎的关系,而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理解,这种人与人的关怀和理解不会因为你是警官或者 法官或者其他身份而受到阻碍。因为我想,当每个人都觉醒并且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时,这种人道主义才不会被绑架和束缚。可能,这要在我们的精神文明得到高度发 展之后才得以实现,然而,这毕竟是一种启迪和期待。
(很久之前写的,不免有点幼稚。最近看了乔治?奥威尔的《1984》,对不少问题有了新的感悟,也许,人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又一点的进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