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乡人家
离开家乡自立门户如今已颇有些年头,本来一向不大爱回头的我很少去想那个我曾经发誓要走出的生我养我的地方。可不知怎的,近年来,只要一有诱因,便一梦跌落到当年那些生活画面里去,尽管很多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残片,但经记忆之手重新组装起来,竟也依然生动亲切。
也许当日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我那时对竹子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的家乡依山傍水,河水日夜吟唱,青山四季常绿。沿河上下几十里,在我的印象中,人们都基本上过着颇为闲适的生活。除了农忙时候,很少有所谓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忙碌和疲累。人们每日的生活也很少有什么变化,倒也不是刻意追求什么规律,就是习以为常而已。那时人们的活动区域无外乎这几个地方:山上,地里,河边,街上,家里。每天一早起来,打开大门,立时会有一股凉气自水面掠过那芦苇扑面而来,汇合着来自山里的凉意,让人即使在盛夏酷暑之时,依然觉得凉风习习。而在夜间,山风自开着的窗户夹带着丝丝冷气直灌而入,就算别的地方成了火炉,我们这里也需盖薄棉被御寒。所以,在我们这里其实是没有真正的所谓酷暑炎热的。河边多雾,若是遇上有雾时候,眼前数米开外全是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山、房屋都隐去不见,等到雾将散未散时候,对岸那青黛的山,那零星的房屋慢慢显露出来,河面上袅袅烟雾中这时会出现一些小渔船,这些渔船载着轻烟推着微波悠游地荡过来,让你恍惚觉得身在仙境。渐渐地有渔船悠悠的靠上这边岸来,船上走下来一位大叔,手里变戏法一样多出一个篓子,篓子里装满了鱼,这些鱼很受大家欢迎,往往一上岸不几分钟就卖光了。我们河边的人不爱吃塘里饲养的鱼,偏偏喜欢这河鱼,说这鱼干净放心,鲜嫩可口。那时这里的打渔人家据说有用炸药的,有用鱼雷的,也有直接撒网捕鱼的,但没听说用电的。用炸药炸鱼大概风险很大,我村里早年就有好几人因为打渔炸断了手炸瞎了眼,所以真正的打渔人家倒是极少用炸药的,至于到底怎么捕的,在我怕是个解不开的谜,因为我一向不问这个。那些自己不会打渔但很勤快的人一大清早会到河边走上一个来回,运气好时也能捡到一两条鱼回来,不用花钱饭桌上也能鱼香袅绕,有人尝到甜头,于是每日必去。
女人们则往往选择早晨去打理菜地,菜地是女人们的责任区,当然这也不是刻意规定,只是约定俗成,基本如此。清晨,女人们挑了粪桶提了篮子,到了土里浇水施肥除草,顺便带回当天要吃的蔬菜。不过因为这里依山傍水的地形,真正能种菜的空地不多,所以勤快的女主人们便想方设法在山脚河边开出些小块土地,又因为家门口的地很有限又往往“逗鸡”,得装上严严实实的篱笆方才有收成,所以菜地自然都比较远而且很散,所以一个早晨经常要走好几个地方伺候那一小块一小块的地老爷,但女人们习以为常了,倒也不觉得辛苦,提着菜篮子返回时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的。我们这里的人家种的菜基本是自己吃,交情好的有时也会互通有无,吃不了的就喂猪,所以无论春夏秋冬,菜桌上总不会少自家种的如今视为稀罕物的真正的有机肥种出的绿色蔬菜。现在在菜市场我们经常会听到大妈们感叹,说如今这辣椒不是辣椒,苦瓜也不是苦瓜了,大家也都心领神会,连连称是。你想啊,辣椒不辣还是辣椒吗,苦瓜不苦还能说是苦瓜吗?的确,很多蔬菜味道都没有当年自家种的那么好吃那么纯正了,这是事实。为什么有人来到城市,住进高楼,还总是想方设法找块空地或是干脆在自家阳台和屋顶盖上土自己种,丝毫不嫌麻烦呢,大概不会是因为价钱贵想省钱,而是想寻求那种自种自吃自放心的满足和惬意吧。
我们这里也有水田,基本都是种水稻,因为山沟沟里平地不多,所以基本都是小块小块的梯田,这些梯田遍布每一个山沟,很多都是背阴的地方,所以大多只适宜种一季,即使这样,分到各家各户的田也很少,人均不到五分地,所以每年田里的活都不多,除了农忙时候有几天要忙,其余时候则优哉游哉。我们的乡民们是很知足的,这在一些地方的人眼里也是很懒散的。他们看不懂我们每天晃晃悠悠,看起来一副无所事事的感觉,这日子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进山则往往会选择下午,也不是每日必去,这全看兴致或必要时候才去。山上的活计一般是男人们在主打天下,女人们通常是打打下手,帮帮忙。那时候人们基本都没有储蓄的概念,等到要钱花的时候,就到山上砍些竹子、矿木卖给那些常年收购的生意人,这些生意人有本地本村的,也有外地外村的。别看这砍竹子,也是颇有技巧的,尤其是坡地的竹子,砍得不好技巧不当,弄倒了会非常麻烦。砍竹须从外围砍起,面坡的部分留待最后下刀,快砍完时须用力扶住,等最后一刀手起刀落,肩手并用将竹子朝坡下顶出,这样一切就可轻松搞定了。而把竹子弄出山运到码头去,也不容易。因为山路蜿蜒又狭窄且大都不近,全靠人力,所以人们发明了肩扛的方式,把竹子用自己在山上现剖的竹蔑几根几根一起捆起来,再砍一根梢部帯丫杈的粗木棒,扛的时候可以在肩后产生一些助力,休息时用它做支撑,再走时就能轻松起步。这的确是一种锻炼,山里人大多力气很大,与这种扛竹子的活不无关系。因为平时也没什么特别的开销,孩子读书学费也低廉,所以维持生计还是很轻松的,生活自是过得清闲而满足,引得周边那些穷山恶水地方的人很是羡慕,直夸我们这里好。尤其是在电视机还未普及时,加上很少有人出去见识外面的世界,那种如同桃源中人一样的怡然自乐的幸福感藏也藏不住,这可从大家爽朗的笑声中感受得出来。(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至于那种砍柴的活计通常就是那些小小男子汉们的任务了,他们通常会在周末或是放学时候,腰上系了“刀嗨”,插一把柴刀,喊上一两个同伴就可以有说有笑的出发。这种事情对他们而言是小菜一碟,砍多砍少是不会太计较的。不过,因为家家户户都要烧柴火煮猪食,也就都要砍柴,所以干柴也不易找,于是大家往往宁可多走些路,选择人迹罕至的地方去砍,这样找柴容易些柴也好些,可是也就辛苦很多。不过久而久之,这些少年们一个个练得身手不凡,别看他们身板瘦瘦的,一捆须双手合抱的柴,只需一弯腰一伸颈,柴往肩上一扛,一手扶前一手越过头顶抓住柴捆,使重心稳稳落在肩头,就能轻轻松松上路。尽管几乎每日用柴,但家门口的柴垛却总能保持同样的高度,这就是少年们的功劳了。
每到夕阳落山时候,河里便开始热闹起来,尤其是夏天的午后,洗衣服的游泳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欢歌笑语,一派欢腾景象。最有意思的当然要数小伙子们,只见他们陆陆续续手里挥舞着长长的毛巾,拿着香皂或是洗发水悠悠然的走下码头来,到了河边拖鞋一踢,毛巾往头顶或腰上一系,哗啦啦似鸭子划水般的走下河去,只需一声吆喝,对岸见!有的便泅到水中不见了踪影,有的便开始斜起身子奋力划行。这些无师自通的游泳天才们时而潜入水底,时而仰卧水面,时而像鱼儿一样冒出头来,时而手脚并用把微波粼粼的河面划拉出一道道裂缝,他们真的都是浪里白条,只需眨眼功夫,就出现在百米宽的河对岸那满是鹅卵石的沙滩上了。对他们而言,就算一次游上几个来回也是不打紧的,在我们河边人家,不会游泳的男子是会被笑话的,所以男孩子们下水游泳大人们基本都是放任自由的,甚至是倍受鼓励的。而女孩子们则往往胆小,就算大人不加反对,也不敢轻易到深水区去,所以真正会游泳的不多,一般只是在浅水区学一点狗爬式的动作,能够过河的可就是凤毛麟角了。因为一般都被关照必须有大人在侧,不许远离大家视线,所以一直以来也很少出事。
以前,尤其是在电视机没有普及的时候,大家平时都不太喜欢一味呆在自己家里,男人们通常喜欢在闲暇时到街上小商店里买上一两角酒,再加点饼干,边喝边吃边聊,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如鲁迅笔下咸亨酒店一样,我们那里也有不少那样的杂货店,往往也是当街摆一个曲尺形的木柜台,柜台后面放有酒缸,舀酒的器物是竹制的长柄直勺,名称可记不太清了。那勺大小可随需要选定,一般是一两或二两一勺的,为避免将酒倒出杯子,还需加一样东西,那就是漏斗。那些小店做的就是这些微利生意,靠的是本地的回头客,所以大都是很讲究童叟无欺诚信买卖的,因此生意也很不错。女人们则会搬了凳子坐在自家门前一边做点小家务一边和邻居们闲聊,家长里短无所不谈,邻里之间相处很是和睦极少发生红脸吵架的事情。一个村子就像一大家子,安宁而自在。一些外乡嫁过来的女子来到这里后也觉得跳进了白米箩,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样的生活,其实大部分都仰赖于这里的竹子,可以说,竹子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主要经济来源。 我们这里竹子真多,一出门一抬眼一进山到处都是。沿河上下几十里,到处都是长满了楠竹的山沟沟,若是风起时在高空俯瞰,绝对是竹浪翻滚,蔚为壮观。春天里,竹笋破土而出,人们会挑了箩筐到山里挖春笋,将那些富余的竹笋弄回家,煮了,放在火上烘烤,制成笋干,好的拿来送亲戚,次的留下自己吃。干笋炒肉风味独特,也算一道特色菜吧。有些人很厉害,居然可以做出数十种笋菜,口味各异,自是绝妙无比。而到了冬天,那些长在竹根上的冬笋更是人们心爱之物,那些掌握了冬笋生长规律的行家里手,提一个蛇皮袋,要不了半天就能带回满满一袋冬笋。不过,挖冬笋对来年的竹子生长影响甚大,所以人们也不好只顾挖冬笋只考虑眼前利益而对自己山上的竹子痛下杀手。至于别人家的山,那也是不太好轻易染指的,怕起纷争。在我小的时候,山上的竹子多而密,大而长。个大的竹子往往也更长,大的直径有一尺四五,长的达十几米甚至更长。可能是生于斯长于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缘故吧,这里的人们大多会制作竹器,自家用的很多器物都能自己用竹子做出来,像竹椅竹箢竹篮竹箩等都不在话下,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种竹制家具。这竹子浑身是宝,就连那笋壳都能回收做造纸的原料呢。有时看到那些能工巧匠们用竹子做出各种各样的既实用又美观的器物时,心里会升起一丝遗憾,我们那里有最好的竹子,却没产生这样的精巧工艺,没有出现这等竹编艺术家。
如今离乡多年,可想起当年日子,还真是眷恋不已,只是奇怪,为何当年反而不觉得呢?
近年来,市里开发旅游资源,在家乡建立省级旅游风景名胜区蔡伦竹海,祝福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