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盏灯
唐朝诗人崔颢日落黄昏时发长影瘦回到故乡,他用凄楚的嗓音面对昏黄夕阳吟哦出千古名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乡关在何处,举头有明灯。无论是迷途的风雪夜归人,无论是人在天涯途穷末路,总会有一盏灯在指引回乡游子,这盏灯便是故乡。
我家的三叔浪迹天涯五十七年后也回到故乡。但他不是衣锦还乡,也非行囊空空落魄回门,而是装在儿子双手捧着的骨灰盒里,由故乡这盏灯招魂引路,从日本石川县飘洋过海,朝着日落方向向西,再向西,回到故乡贵州省大方县。
三叔与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女儿从福州赶来,与“第二任妻子”所生的非婚女从常州赶来,同父异母的三姊妹第一次相见竟然不觉得生疏,血缘亲情跨过国界、跨过万里河山相拥而泣。姐弟三人同跪生父灵前,同上三柱香悼念回乡亡灵......
中国漆器之乡贵州省大定县(今大方县)汪氏家族世代以漆器为业。从我爷爷的爷爷开始,都是以经营漆器为生,以漆器工艺世代相传。大方县南门凹腰街鼎新漆器社是全县城一十三家漆器社之一,曾因其精工制作的隐花脱胎漆器“金瓜捧盒”入选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获得银奖而蜚声中国漆器界。曾记得父亲在店铺柜台左侧立一红底金字牌扁,由大定县书法家绕继吕先生之父撰文并手书:“大定漆器,誉满全球。始于汉唐,盛于明清......”脑海中至今仍留下儿时所见云南滇西马帮在店铺门前往马驮上装漆碗的情景,尤其是彪悍的云南马锅头脚上那双花草鞋,草鞋尖上缀一对红绒球,鞋帮上贴有金黄色亮片,直到如今一直想不通这有何用?
爷爷育有三子一女,三叔是兄弟姐妹中最最与众不同的怪人,生下来时象猫一样干叫两声后再也不哭,睁大双眼四处观望。他自幼生性好动聪慧过人,三岁半时即可背诵三字经,五岁时能背诵千字文;喜绘画,捏泥巴小猴小狗栩栩如生。七岁时便能跟着爷爷学绘漆画。十九岁时因不满包办婚姻借故离家出走去千里之外福建拜师学艺,在福州与一家漆器老板独生女成亲育有一女,后因忍受不了妻子彪悍性格弃家出走,去另一漆器之乡江苏常州重操旧业。在常州认识一流落街头胭花女子后又生一女,终因女方旧情复发与它人有染而又分手独自谋生。四十七岁时以一幅漆画“宁静秋色”参加日本国际工艺美术展一举夺得金奖,受邀到日本漆器之乡石川县漆画研究所讲学传艺,并因此而认识漆画艺术家伊藤秀子。事业上的共同爱好,艺术上的相互交流,日本女人的天性温顺,年过五十的三叔终于有了一个真情实感的家,心胸宽宏的伊藤秀子时常关心丈夫留在中国的两个女儿,时时予以经济资助。和睦家庭环境让三叔得以静心从事漆画艺术创作,终于在七十岁生日实现毕生愿望举行个人漆画艺术展,将中国漆器之乡大定县隐花推磨漆画艺术推向一个高峰,让漆画艺术从漆器商品中脱颖而出,延续并发展这门几乎失传的中国工艺奇葩。( 文章阅读网:www.telnote.cn )
三叔一生简衣素食,不嗜烟酒。清贫时,安于贫。富裕时,不淫于富。他生性崇尚自由,痛恨欺压放荡。在异邦虽无衣食之忧,然时时思念祖国、思念故乡。一生在异乡异邦漂泊,心底里一直暗暗请求父母原谅,请求妻女原谅,也深知经济上的接剂远不能替代丈夫和父亲责任,心是凄楚的、孤独的,时时受到良心遣责。三叔的一生在自责中渡日,直到暮年......
故乡在哪里?故乡在梦里。老城门,青石板街,斗姥阁老银杏树,七七四十九眼井,九层衙门宣慰府,奢香墓,万寿宫,城隍庙,玉皇阁,笔架山,百里杜鹃......如一幅幅湿漉漉水彩、一张张笔触厚重油画、一卷卷淡墨山水在冥冥之中飘若浮云......
故乡在哪里?故乡在看得见的青花瓷碗里。日本妈妈生的儿子用生硬的中国话对父辈们说:“爸爸在弥留之际想吃沙坝臭豆腐干,想吃豆豉粑,还有什么木姜花蘸酸菜豆汤......”于是,在死者骨灰盒前,增添这几碗亡灵生前日思夜想的家乡菜。
人在年青时是不太思念故乡的。青春的脚步都想远行,都想去闯一闯外面世界,试一试刚刚丰满的羽翼有没有力量向远方飞翔。直到暮年腿脚不能再长途跋涉时,就往回走,往生命的起点走。人生轨迹画了一个圆圈后又回到起点,这个起点便是故乡。
三叔并非仅仅是叶落归根,他要对薪火相传七千年的中国漆文化添薪加火,他留下遗嘱要儿子把国外漆画技艺融汇祖国福州脱胎漆器金钩隐花、融汇常州、平遥推光漆画技艺的秘诀借携骨还乡之机带回故乡。得到父亲真传的儿子随身带来一幅题为“风”的漆画就是中国四个漆器之乡特有专长并融汇日本漆画特技的杰作。画中表现一位日本艺妓顶着一把被风吹破的油纸伞疾步回家情景,侧面反映日本艺妓生活的艰辛。画面构思新颖,鲜丽的粉红色雨伞、被雨水冲淡脂粉后的靓丽面容、色彩绮丽的日本和服、樱花二月的烟雨,被漆画特有效果表现得淋漓尽致。似油画而胜过油画,似摄影而胜于摄影......
儿子身上流着中国人的血。他曾不远万里到祖国新疆北部高昌古回鹘王国故地写生采风,回到日本石川县后创作出一幅题为“十二木卡姆”漆画。画中九名维族老艺人手拿沙塔尔、弹拨尔、热瓦甫、独它尔、手鼓等乐器一边演奏一边放声歌唱。九名老人胖瘦高矮不一服装各异,面部表情生动奔放。在加拿大温哥华展出时得到的评价是:“十二木卡姆(漆画)让展览大厅的空气为之颤动......”,“让人想起俄罗斯油画大师列宾的《查波罗什人给土耳其苏丹的信》一画中的生动人物......”特别是漆画近景中矮木桌上的爪果,哈密瓜瓜皮上几可乱真的天然纹理就是父亲漆画“冰纹”特技真传。开裂石榴中的玫瑰红籽粒则是妈妈独创的“发磨透色”漆画工艺。一幅画浸透着两国一家世代心血。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儿子的漆画杰作“阿曼尼萨汗”(古回鹘王国汗王妃子),那位绝代佳人燃烧着情欲火焰的蓝宝石眼睛,就是儿子采用“嵌石推磨”特异技法、用中国国画颜料“石绿”作底,用精炼大漆透润凝固后再用人发蘸木腊油细磨而成。而薄如蝉翼的、若有若无的、披在王妃玉肩上的纱巾则是大方隐花漆器工艺之精髓。感谢上苍!中华民族的勤奋聪颖得到天才发挥,传承七千年的漆艺后继有人。这仅仅是叶落归根携骨还乡吗?这仅仅是古代徽商晋商们那种发财后荣归故里光宗耀祖吗?何为“反哺之恩”?何为“让中华民族立于世界之林匹夫有责”?游子们离乡背井,除了为求一口饭食,除了为积存一点钱财养家糊口,除了仅仅是远行飘泊,能不能在返乡行囊中装一点对故乡有益之物:一本书?一粒良种?亦或是一句信息?一门技艺?
故乡,当我们在鬓凋发疏、垂垂老矣的暮年朝着那盏灯寻找到日落黄昏中的乡关时,不再凄惶,不再酸楚,而是热泪盈眶喜极而泣,大喊一声:“故乡,我回来了......”